一
　　 二爷是我几年前注册江山文学网的向导。
　　 他的年龄充其量就是大我十几岁。只是因为他常年被烘炉烟熏火燎，脸色不再红润，看上去老道很多。别看他年龄小，但是萝卜不大，辈分在这里摆着。二爷在家排行老二，这是村子里男女老幼对他的官称，是除了他爸爸之外的老长辈。
　　 二爷的铁匠烘炉只是活在我的记忆里。它不仅许多年前就没有了影迹，连他们的家也搬了两三次。我之所以对他的烘炉记忆深刻，是因为二爷有一拿手绝活。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他十来岁时打出来的铁器将头发放在刃上，轻轻一吹就断为两截。因此他在十里八乡出了名。他的活好，生意也好，收的徒弟也多。每天早晨东方露出鱼肚白，树桠上雀鸟欢快地吹起嘹亮动听的口哨时，他院子里就开始传出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戎马拼搏二十载，夙愿终圆少年梦。多年乡愁就在转瞬间敲定，诗兴田园，小桥流水，还有桑麻的邀约，都一股脑儿地在我和二爷决定流转江山寨村三千亩良田，开启耕耘之旅的时刻，心中觊觎的花蕾终于绽放出想要的模样……
　　 回首许多年前，如果说那时候就让我拟定人生的目标，我总觉得为时尚早。因为我脑袋上还顶着一条像蝌蚪尾巴一样的小辫子，屁颠屁颠地跟在爸爸妈妈的后面，或者邀上几个小朋友玩泥巴。爸爸怕我长大了没有吃饭的门路，生活步他们那一代人的后尘。
　　 我的犹豫不决使爸爸拍板定案时太阳正挂在远方的树梢上，半边天空的云披了一身的红光，愈发显得耀眼夺目，活像二爷铁匠铺的烘炉。
　　 遥想长大以后跟着他们一群师徒铆足劲抡大锤的情形，我不自觉地感到有点惶惶然喘不过气来。
　　 爸爸说那是搂草打兔子的事，稳准得很，二爷与我家关系不错，自会答应。
　　 我家在村子最东头，二爷离我家不远。每一次我跟着爸爸妈妈上地干活，或者下晌回家，都要经过他的家门前。有时候我与小伙伴结伴去玩耍，也要经过那儿。每于此时，我就会不自觉扭过脸去怯怯地看着那些人使出浑身的力气将大锤娴熟地抡成半圆状，替他们使着横劲。每一次看见那红彤彤的火炉子冒出来的火焰都让我心里浮动着莫名其妙的兴奋。好像贫寒即将过去，红红火火的日子就要到来了一般。自从爸爸贸然决定之后，我几乎不敢再往里面瞧上一眼，似乎那浑身冒汗，发出“吭哧吭哧”声音的就是我在发力。太阳底下满头大汗地使出浑身力气抡着大锤成了我无数次不敢入睡的噩梦。
　　 车轮向前，人的思想也总是在进步。八十年代，父辈一代人日子过得很窘迫。养儿养女朝上长（俗语），爸爸也不例外。那时候村里有武术班子，他们教大洪拳、小洪拳、长拳、勾拳，刀枪棍棒，斧钺钩叉。爸爸也想让我去学。不仅要我去学，还要学好，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他说将来万一读书不行，铁活再打不好，退而求次的下下之策是让我跟班杂技团，一样能混口饭吃。
　　 武术老师与爸爸很熟识。他是火眼金睛，一眼就把我看穿了。他摇摇头说，看开花就知道败园，我细皮嫩肉，一幅十足的纨绔公子相，吃不了这个苦，练武仅能强身健体。爸爸说那也行，身体强壮了，铁也打得好。于是我就加入了强身健体的行列，为以后进铁匠铺的行当积攒能量。
　　 寒冬腊月，西北风凛冽地刮。我家的屋子总有冷风不时冒进来。论理说，厚厚的墙壁足以阻挡住冷风的袭扰。几天以后的一个晚上，爸爸受不了寒冷，就在西墙壁上寻找。他扒开虚放着的几个白蜡条编织的篮子，见一小孔。嗖嗖的冷风正是从那里钻进来。爸爸好生奇怪，顿着小孔处寻去，就在屋子与麦草垛之间的旮旯处见邻居强强正坐在用土坯垒成的板凳上借着微弱的光线翻阅着书本。
　　 好不殃的墙壁出现一个洞，裸露的表皮上还参差着斑斑凿痕。爸爸问其原因，他说，他爸爸告诉他，古时候匡衡凿邻居的墙壁偷光读书，成了一朝丞相。他想，他这样效仿也一定能成一番大事业。
　　 “你们家的灯比我家的亮多了……”爸爸见此情景很无语，话说了半截又咽回去了。
　　 的确，他们家的灯很好，很亮。我家的灯是用墨水瓶做成的，这种东西在那被煤油烟子熏燎过的年代再寻常不过。他家的很高档，是马灯，带玻璃罩，很亮。当年戏班子来村里巡演，唱《红灯记》。不知道什么原因没了李铁梅拿的道具，还是借他家的马灯圆下来的场。
　　 漆黑的夜里，爸爸领着我一路走来不说话，直到院子里，他才教诲着我求学也要像强强一样努力，只有这样的学习态度成绩才能进步，将来才能冲出萧瑟的村子。
　　 那时候我上大班，强强上二年级。
　　
　　 二
　　 二爷铁匠铺的烘炉轰然倒下象征着一个划时代的终结，这是先进制造业代替手工业的必然结果。那一把悬在我头上的达摩克利斯剑也终于放了下来。二爷勤奋好学，不愁没生计。我自从知道学习的重要性，常常学习到深夜，常常熬得油尽，熬得灯芯烧成一团凝结的硬块。二爷忘记与我有足足一代人的代沟，时常抱着一累累的书籍与我结伴青灯苦读。后来他终于鲤鱼跳龙门，凭一腔热血考上职业大学，并在镇上一明星铸造企业里担任技术总监。而我还是青涩懵懂的少年。
　　 我就是我，颜色不一样的烟火。我的骨子里就流淌着不安分的血液，从不肯重履走过的路。成绩不重要，考上什么样的学校不重要，但拼搏精神一定要到位。一路走来，我没有像强强那样凿邻居的墙壁去偷光，靠着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心仪的学校。但是后来我没有从政，倒是经商了。我先后办过家具厂，罐头厂，地毯厂，还有木制工艺品厂等。细细算来，历经无数，我的厂子倒是办了不少，可是真正风风光光存活下来的没有几个。直到二爷微信的呼唤，我才典当所有资产与之合作开发农业。就这样金戈铁马里晃荡这么多年，晚鹊归巢一样又回到了原点。
　　 其实，至此我的心情才踏实下来。毕竟我从小生活在农村，扎根在农村，我的乡愁在农村，知道农村的风土人情。这让我想起了黑熊掰玉米的情景，慌慌张张将一块地的玉米掰完，它的腋下最后就夹着一个。
　　 上初中时，当别人喜欢琴棋书画，吹拉弹唱，还有的同学热衷于谈恋爱的时候，我却喜欢上了写作。这种爱好我从很小就有了启蒙。那时候，每家每户房檐下的门框上面都挂着一个话匣子。据说是公社统一安装的。可以在寂寥的岁月里供人们枯竭的心里充实一下文艺等多方面的需求。当每天晚上准时播诵我们县大文豪赵本夫写的处女作小说《买驴》时，我都会搬一个小板凳安静地坐下来，认真地听那女播音员声音很磁性的诵读。心里像蕴藏着巨大的能量，让我兴奋不已。好像这就是出自我的笔下。初中时，我的写作水平在不懈努力下像肥沃土地上的野草一样旺长。有一次，语文老师手捧着我的作文本子愣是不相信出自我手，一直认为是抄袭范文。直到她随手拿出一空白纸张在空中一扬，让我们全班同学自由命题，即兴拟纲题文。我以惊人的文笔拔得头筹，老师才摘掉了有色眼镜。
　　 写作在我生活的所有里绝非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笃定前程，充其量仅是扮演打酱油的角色。但是长时间为衣食所累，履历得多了，烦念黏糊得也多了，还真离不开这一剂调料。在平庸的烟火味里，我的神经倒还正常，我知道我是地球人，知道商场里的厮杀不见硝烟，倾心倾力置办的企业随时准备着挣扎在生死线上。这种危机感致使着我有担忧，有烦恼，有家庭的责任和担当。而一旦沉迷于写作就发力过猛，我的思维空间无限放大，摈除一切的杂念纷扰，放荡的思想不羁不讳。键盘里不仅驾驭了人文，驾驭了尘世，驾驭了全人类，驾驭了浴火重生，而且潜意识里整个宇宙都是我自己的。
　　 灵感像一位故交，不请自来，而且不分场合，在心情舒畅的时候，在心情烦闷的时候，甚至在与客户交谈过程中。它像电光火石一般，使我不能自已，而后沉下心来筛豆子一样敲击得手机或者电脑满屏都是，再或者用笔在纸上狂草一番。有一回，在会见客户时，突然来了灵感，旖旎的画面让我脑洞大开，情不自禁地吟哦成章。客户很是惊奇，问朗诵的是谁的诗篇，很是瑰丽。我笑吟吟地回答是善荣·马克思。他佩服得不得了，说他最崇拜的是文人，最向往的也是文人，他虽置身铜臭味里，但浑身都是文化细胞。
　　 文人相见，惺惺相惜，更是天涯咫尺。文化介质使我们有了共同语言，在谈判桌上千险万阻的波涛顿失。这一桩买卖竟在互相条件都能勉强接受的范围内促成了。
　　
　　 三
　　 妻子很中庸，继承着东方古老的文明，是很传统的女性。她没有深闺典雅与高贵的气质，保持着适可而止的矜持。在我的心目中，一直不是我想要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心上人应该长成什么模样，反正走在大街上只要一看到俏丽的女子，就倾慕得像失了魂。可是当看见另外一个美女时，审美观又变了。心里总定不住弦。
　　 有一天，我与李刚在一起逛大街，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看见一位翩若惊鸿的女子。她身姿婀娜，容貌娇艳，仅用余光瞟了一眼，就使我怦然心动。与妻两者相较，我感叹说：“好男无好妻。”
　　 “好妻的定义依据是什么？我看你就是审美疲劳，是另类。还好男，你也太自我感觉良好了。小芸可是人见人爱。当年也是校花，迷倒一大片人。你还要怎样？再者说，即使她在你看来是丑吧，那还盛传一句话：丑妻家中宝呢！我看你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李刚的一席话剥落了我情感的逆鳞。
　　 李刚是我要好同学，后来的发展不可收拾，成了连编导都不敢这样写的狗血剧情：他与我妻子的姐姐恋爱结婚了，我们成了连襟关系。他的手笔很大，承包了两千多亩地，经营得有模有样。也是因为有他的成功范例，成了后来诱导着我一心扑向农业的领路人。
　　 李刚讥笑着说这些话的时候，刚好从一酒楼里流淌出来嗑儿－金久哲低吟浅唱的声音：“社会很单纯，复杂的是人……”
　　 从这首歌里，他似乎也听出来端倪。在他看来，这句歌词一定是给我这个风流种子量身定做的。对比那些钟情的善男信女，我的言行该是多么大的讽刺。不然，他不会去笑。他笑得有内容，让人品咂不透。分明是在假笑，狡黠地笑，那种表情像是瘸子里面选将军地物色了一位不尽如意的当家花旦初进排练场。
　　 公平地说，妻子在这个家里面表现还算可以，虽没有多少优势，却也没有硬伤，本分地相夫教子，十足的家庭主妇。在我创业那些年，有时候我是犹豫的。我的压力很大，来自于创业倘使失败该如何收场的风险预判和资产整合。来自于资金周转的压力，舆论的压力。妻子宽慰着让我大胆地去闯，别有心里负担。我问她如果失败了呢，她说她可以顶着。
　　 作为妻子，作为贤内助能做到这一点，我很欣赏。在吴京拼尽余力拍摄电影《战狼2》的时候，他的妻子谢楠就说过类似的话。可是谢楠有资金，有房产，自然说出来也有权重。而妻子不同，除了身子骨是自己的，别无长物。
　　 妻子除了做饭有响声，走路有响声，呆在家里，或跟着我外出，绝对百依百顺，是不多说一句话的乖乖女。她对我的言行和需求默默遵守。就拿我嗜好的写作这一项来说，我江海涨潮一样汹涌的灵感很多就来自于她的启迪。
　　 早些年，我是用爬格子的方式呈现那灵感宣泄的一江春水，觉得这样才有创作的激情。往往那时候是午夜，人们进入了梦乡，陪伴我的是静谧的夜空和夜空中与熠熠灯光遥相辉映的几盏星辰。我的耳朵里仅能听到的是钢笔极速划过纸张发出像春蚕咀嚼桑叶一样“唰唰唰”的声音。而此时的妻子就静静地坐在我的旁边，不说一句话。仿佛在这栋房子里就没有她的存在。当我碰到含糊不清的语句时，她会悉心与我共同推敲。
　　 我写的文章越来越多，长篇，短篇，散文，诗歌，还有几本沉寂在柜子里多达几十万字的“鸿篇巨著”。
　　 我只是一股劲地写，从没有想过写这么多作品要干什么。这就像我妈妈养的鸭子吃蜗牛的情形。它们只知道亢奋地“呱呱”叫着，脖子一伸一缩地拼命吞咽。我敢打包票，它们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味道。而我的这番作为又与之是何其的相似乃尔。
　　 “我搜索到一个文学网站，里面的内容还算上乘，你可以拿几篇文章作投名状，碰碰运气。”有一天，妻子敲击着电脑键盘，兴奋地告诉我。
　　 我也一直很无奈，把多到数不过来的文章收藏得这么严实终究不是办法，它就像被我捕捉来的一笼子形态各异的鸟，任其扑棱着翅膀，不与外界相比较，根本就不知道优劣。于是我拿出来几篇认为满意的文章撞开了那个文学网的门楣，还有一篇成为站长特推文。挂靠那个文学网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写作能力就像沙瓤西瓜，没有长劲。每一篇文章都觉得不够好，可是又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四
　　 接到二爷的第一个电话是在夜里。窗外的郁金香妖冶而不可一世地仰着孤傲的头颅。此时花期正浓，院子里到处都是它散发出来的脉脉香气。抬头看看，满天的星斗像黑色丝绸上镶嵌着的宝石。
　　 “嗨！久违了，你在干什么呢？”二爷问。
　　 “在想你的烘炉，还有我抡过的大锤。”我不假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