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命运(小说)
一
2015年夏,新董事长空降,三把火,航钢才动了真格。人心散了,工作就容易出纰漏。在分厂早会上挨批后,我气鼓鼓地回检验站,想骂人,可手下二十来号人,现已成刺头,我还能骂谁呀!他们早就把我这个站长视为异己。我是两头受气,心里堵得紧。其实,我一个科级,在航钢要多不少,没有八百,也有五百,还不是和工人一个鸟样,年底何去何从,一样没谱。
走到二楼,我拐进卫生间,外间门角落头的垃圾桶倒了,隔夜残羹剩饭撒满一地,没人收拾。骨碌!绿色垃圾桶转了个圈,就从桶里滚出一团湿雪。像顽皮小孩撒过尿的雪球,脏死了。小煤球的黑眼睛一瞅到我,它就嗖地退到墙根,放低姿势,紧贴地砖想溜。我往门口一拦,拎起一脚,踢中了它的腹部;它连声尖叫,叫声凄切,蹿出门去。
我愤愤然:“哪来的野狗?”
男厕里有人。九命老猫在小便,他仇人似地瞪我一眼,拉上裤链就走。
那一眼分明在骂:“小人!”
二
我出生农家,从小见惯了土狗,到城市后,不把宠物狗视为狗类。
我讨厌这种似猫非猫的玩意儿。
要不是非常时期,人际关系紧张得如弦绷得太紧,稍有不慎后果难以设想,我才不许手下这般胡闹。九命老猫买来双汇香肠,剥壳,一截截剪短,从办公楼后门外的绿化带,一路投放到二楼卫生间。三天不见动静。九命老猫就在背后骂我,我只当没听见。第四天中午,它出现在卫生间,顿时引起骚动,大家争相观看,纷纷趴到卫生间外墙上,探出半张脸,像做贼一般,生怕惊吓到它。我能不生气吗?这都是些什么人嘛,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倒把心思花在一只野狗身上。我气归气,但不敢触犯众怒,他们现在是一只只汽油桶,来不得半点火星。
小狗每日来二楼卫生间觅食。过些时日,有人上厕所,它不再逃蹿,略作退让,抬头凝视,小煤球乌黑发亮,似有感情;唯独遇到我,则避到墙根,似有逃跑之意,轻轻叫喊,又有讨好嫌疑。我不予理睬,拐入男厕;如此三番,倒也相安无事。九命老猫重施故伎,想引它入化验室。初时,小家伙又馋又胆怯,沿走廊吃上几枚香肠,就退回到卫生间,不敢再向前;几日下来,不见危险,就一路吃到化验室门口,瞪大了小煤球,朝里张望再三,却不敢跨门而入。
“脏了吧唧的。”我皱眉道。
花小朵就说:“小狗有啥脏的。”
我说:“这种东西要它有啥用?”
九命老猫却说:“它可是银狐犬,好狗哩。”
今非昔比,大家都跟我对着干,我也无语,只有睁只眼闭只眼,任由他们胡来。
不日,小狗跨进门槛,馋食一二,刚打算撤,候在门边的九命老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大门撞上,高呼万岁。其他化验员也群情激昂,在站里上演一场闹剧:小狗仓皇四蹿,汪汪狂吠,他们分头捕捉,个个如醉汉,丑态百出。我忍无可忍,起身警告他们,小心被狗咬伤,狂犬病可不是闹着玩的,就抽身离去,眼不见为净。
我上生产线转了一圈,再回到站里,他们已给小狗洗过了澡,九命老猫将它按住在我的办公桌上,花小朵用她自己的吹风机在给它吹毛。鲨鱼得意地向我邀功,说是他抓住的。鲨鱼有多动症,浑身像装了弹簧,成天摇来晃去,蹦蹦跳跳,一刻都不停的。花小朵非要我瞧,她说现在干净了吧,它多漂亮多可爱呀!确实,它身上白如雪,一尘不染;毛发蓬松,感觉长大了一倍。
它非常享受地翘起凤尾,腼腆地左右摇摆。
“宠物狗就是宠物狗,犹如玩偶,最漂亮我也不会喜欢的。”
“切!”
三
九命老猫就地取材,用厂里的线材焊了只狗笼,笼底铺上木板,供其安身。他还搞来一只漂亮的铁饭碗。我说比我们的饭碗都牢靠。“那是!”他颇为得意。花小朵两三天给它洗次澡,用她的飘柔洗发液,用她的电吹风,左手抚摸狗头,右手的吹风机嗡嗡地摇着头。小狗纵身一抖,溅她一脸水。她一激动就会亲狗嘴,也不嫌脏。我见过狗吃屎,一阵恶心。儿子都十八岁了,平常我说句重话她就会哭,女人心,海底针。鲨鱼每天的工作时间,还没有他逗狗的时间多,模仿小狗动作,一学就像,他越来越像一条直立的狗。最不可思议的要数老扁头,他都五十多了,平常抠门得紧,居然在食堂打了两份午餐,一份他吃,一份狗吃,而且狗吃得比他自己都好……
要我说,他们都疯了。
这条小狗是他们什么人吗?
九命老猫断定是条女狗,也不晓得他凭啥这么说,还给它取了个流里流气的名字“白妞”。
于是,“白妞”就在站里叫出了名。
我是但求无事,只让他们把狗笼藏到储存室里去,平时少放它出来,免得让分厂领导发现了,少不得又剋我一顿。这种时候,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触动领导高度紧张的神经,就怕上纲上线,那我就惨了。但我也是无奈,总不至于为了一条小狗,让二十来支矛头都针对自己吧。
更何况,白妞的出现,让站里融洽多了。
九月,公司一而再、再而三地抛出其他钢厂的安置方案,都是全国最差的,说是降温,让员工的期望值回归到理性、务实的状态,实则激起公愤;有天一早,不少员工自发地跑去公司吵闹,其中就有该死的九命老猫。下午分厂召开紧急会议,被点名批评的就有我。我既签了责任书,又要和他结对子;往后九命老猫出啥事,上面就拿我是问。
我回到站里,只有硬着头皮找他谈心,但我哪里谈得过他呀。九命老猫劈头就质问我:“你的屁股坐在哪儿?你要坐在高高在上的位置上,今天谈都不用跟我谈。”他拍打着自己的胸膛,咚咚咚地轰响,像敲打闷鼓。他说:“我是为大家——也包括你——去争取利益的,你明哲保身也就算了,你敢阻拦我,我告诉你,你的下场会很惨!”他让我扪心自问,我还是不是航钢人?
我说:“我就是航钢人。”
说句心里话,我也觉得航钢人太善良,死到临头还任人拿捏;我也希望像九命老猫这样的员工多一些,能够拧成一股绳,为大家争取到更大的实惠。但我这个小指甲般大的职务,又是一名党员,不允许我站在他那边;在这个节骨眼上,放任他去瞎起哄,万一出了大事,头个受处罚的就是我。我只能拿“为他好”作为幌子,希望他平安,别影响到以后的出路。我也知道我的劝说,苍白无力。他就拧紧了黑脸,脸上的五官被揪到一起,像个小丑,冲我吼道:“少来!我还不知道你呀。”
一对一的政治思想工作,就在不了了之中了了。
十月,白妞快生产了。
又在化验室引起轰动。九命老猫、花小朵、鲨鱼和老扁头他们,对待临产的白妞比自己家人都尽心尽责,瞧他们把心思都花在这上头,我倒是一阵轻松。公司开通了上千个就业岗位,站里有两个小年轻,掸掸屁股,去了地铁公司。余下的唉声叹气,哪有心思干活呀?他们工作的状态就像附在树上的蝉壳,别说魂早就不在了,连肉身都难说;我倒是成了一名检验工,而且还是多面手,啥活都得替他们干,我多干点也不算什么,只求手下不出事,平平安安度过这段艰难日子。
他们唯一有热情的,就是为白妞的生产而忙碌,准备这个,准备那个,兴师动众的;我为此偷偷暗笑,一条野狗倒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拴住了人心。终于,白妞生产了。产下三只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小雪球。花小朵很失望,说:“怎么才生了三只?”九命老猫却高兴道:“三只好。三枪哪!”他说,“狗又不是猪,生得越少才越好哩。”他颇为夸张道:“三枪才叫厉害呢。”
白妞自从被他们收养后,经过两个多月的喂养,白白胖胖的,母乳丰富着呢,但花小朵他们却有趣得很,非要给狗娃喂牛奶。花小朵也不知哪来的奶瓶,灌了牛奶,左手托着狗娃,右手握着奶瓶,一只只地轮着喂奶,比养儿子都细心。
我笑他们:“当心把小狗养成了牛呵!”
九命老猫说:“那不是更好嘛!”
狗娃喂养了半个月,活蹦乱跳的,就被花小朵、鲨鱼和老扁头瓜分了。
九命老猫也想要的,但他更看中白妞,他说等他回家时,就把白妞带走。
他扬言白妞是他找来的,理应归他,谁也别跟他抢。
四
我刚松口气,就又出事了。
十月底,安置方案出台前夕,一场有组织的员工请愿爆发了。说爆发,其实只是来势汹汹,五百多名员工聚集在午后的阳光下,在公司大楼前高呼口号,让新任董事长滚下来。公司领导都从大楼里下来了,除了董事长。党委书记高举扩音喇叭,吼了半小时后,推举出二十名员工代表,请去东山招待所与公司领导座谈。胳膊想扭过大腿,纯属做梦!我不清楚座谈的具体内容,只晓得九命老猫在招待所呆了一整夜,第二天一早写下什么书,才被放出来的。
就在第二天,我因为他而受到处罚,从正科降为副科。
你说我要多倒霉呀,躺着都中枪。
我呆鼓鼓地坐了一天,等九命老猫来上班,但他没有来。
这笔账我得跟他算算,尽管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算。
十一月,分流安置方案出台。
大家都忙着对照安置政策,寻找自己最优惠的渠道,准备走人。
这天傍晚,鲨鱼上小夜班,他晚来了三个小时,就偷偷地从办公楼后门溜进来,黑灯瞎火的,刚进门就被绊了一跤。他在地上摸到绊他的东西,像人的双脚。他走到楼梯口,打亮底楼的顶灯,发现果真是个人,横趴在水泥地上,看背影像九命老猫。
他将他翻过身来,果然是他。
九命老猫被送往航钢医院。
但是晚了。
脑溢血!
这个九命老猫,早些年,一次去龙游处理完质量异议,返回杭州途中,小车司机打了个瞌睡,车子就飞出山路,司机当场咔嚓,坐在副驾驶室的季科重伤,唯独他在后座抱着两尿素袋的文旦,毫发未伤;另一次是在红卡检验时,轧线上飞出一根线材,穿过工作服,只在他腰上擦破了点皮。经过这两次生死后,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他,就自封为“九命老猫”,声称他前世是只黑猫,有九条命。
但是谁能料到,第三次他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
十二月底,年产400万吨钢材的半山钢铁基地全部关停,他们都随流而去了,唯独我这个光杆司令留守检验站,看护着数百万元的检测化验设备和仪器,等待上面来资产处置。整个化验室死一般寂静,我也成了僵尸,一坐就呆半天。昔日吵吵闹闹的地方,如今冷清得让人心发抖。
过了两三天,我突然听到狗叫声,才想起白妞。
要是九命老猫还活着,他早就把它带走了;要是他生前没说白妞是他的,其他人也不会有所忌讳,肯定把它带走了。我压根儿就没把它记在心上,尽管他们走的时候,是叮咛过我要照顾好它的。我连忙去储存间,把白妞放出来。它怯怯地钻出铁笼,走了两步,就站住了,冲我低下头,呜呜地细声叫喊。我不记得它上顿饭是哪天吃的,那段时间站里乱哄哄,大家都忙着各奔前程,哪有心思顾及一条狗呀。这天中午,我早早地赶去食堂,打了两份午餐,就像老扁头。在化验室,我趴在桌上吃,它趴在地上吃;它吃得很欢,我却难以下咽,最后剩下半碗,也倒给了它。
阴森森的化验室里,终于有个活物陪伴我。
有些地方,并不是因为无人而阴森恐怖,而是因为死过人,而且还是我熟悉的同事。我每次下楼要经过后门头,都会叫上白妞,好像它就是我的胆,只有它在前面走,我就放心了。狗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它每次在后门头都会狂吠两三声,可整栋楼就只有我们俩呀。它是不是看到了啥东西?我想到九命老猫,就浑身起鸡皮疙瘩,赶紧离开那儿。
我开始登记检验站资产,一样样查看,一样样记录。没人催我。我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休息,但唯有工作时,我才像个正常的我,所以我总是慢吞吞地干着,很少让自己歇下来。白妞好像知道我不喜欢它,虽然我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但始终保持距离;有时我突然转身,都会吓它一跳,撒腿就跑后几步,才敢立定,小煤球可怜兮兮地望着我。
我也定睛而视,不由自主地叹:“白妞呀……”
这是我的声音?我都被自己吓了一跳。
五
我清查了三个月,造册上报。
三个月里,我坐在办公桌前工作,白妞就坐在边上,昂头,小煤球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好像我是它的偶像。我走动时,它就在我两腿间穿来穿去,磕磕碰碰的,给我的行走带来不便;有时候它故意落到我身后,朝我腿上一扑一扑的。我蹲下身去,伸出双手,它就像人一样直立,前爪如投降一般,后爪似小脚老太太,撞撞冲冲地扑到我怀里。我都不敢相信我自己,现在一个人干了九命老猫、花小朵、鲨鱼和老扁头四个人的活,还干得蛮起劲,这都是我过去嘲笑过他们的。
尤其是鲨鱼逗它的行径。
我现在却把这等荒唐事当作最佳的休息方式。
我买来香肠,用裁纸刀切成一片片,像山楂片。我教白妞起立,它不起立;我教它坐下,它也不坐下。难得有一回它碰巧这么做了,我就给它山楂片吃。我训练了几天,都不凑效。唯有我将山楂片扔向哪儿,它就飞奔到哪儿;但也不能像玩飞盘那样用嘴接住,简直笨到家了。不过,它倒是自创了一个“节目”,每次表演我都笑得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