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看大海(小说)
1
雨下了好几天,乡路早已稀成泥浆,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赶。雨灌进脖子也不冷,倒是嘴里不停哈出的热气使她的脸蛋儿变得通红。她惦记着家里那两只下蛋的母鸡,每逢雨天总是找不到回家的路。
天黑透了。她帮着母亲剁好猪食,手指不知是冷的还是长时间紧握刀柄已无法伸直。她站起身,使劲向手掌哈了几口热气。摸索着进了自己的房间,熟稔地用手探到床下那只小玻璃瓶,从口袋里摸出火柴盒。一撮火苗划破黑暗迅速接上玻璃瓶口上的棉花芯子。火光印亮了她的脸,火苗在她的眼睛里跳闪着。她小心奕奕地把煤灯置于桌子中央。说是桌子,只不过是用几块捡来的石头堆码起来,摆上一张废弃的门板而已。她把书包放在桌上朝向门的位置,挡住那微弱的光,不让它从门缝儿泄出去。
早上,母亲又在念叨父亲不让她念书的事。她没回应母亲。虽然只有九岁,她知道什么时候保持沉默。今天班里评三好学生,老师又把她的名字写在了黑板上。从一年级到三年级,她已习惯没有悬念的结果。
2
她的手在书包里捣鼓一阵后停住了。钢笔呢?她的心突突地跳,嘴唇开始颤抖。她是班长,不能不交作业。
她急促的呼吸引得煤灯上的火苗瑟瑟抖起来,黑洞洞的屋顶上的两片亮瓦如一双大眼与她对峙着。要不去二哥家看看。二哥家住在村头的最东边,她得绕过大片竹林。那段路大白天她也得提着嗓子走。去年院里的张二娃就是走进那片竹林后人事不醒的。
交不上作业,老师会怎么看她呢?黑暗中她摸出门,踏进暗沉的夜光里。夜已睡去,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空有半点星星,她依稀辨出伸向竹林的路。刚踏进黑黢黢的林子,一股冷风不知从哪里窜来,竹叶飒飒的声音打在她的脸上。风夹着雨珠儿滑进她的后颈窝。凉意从背脊蔓延至全身,脚不听使唤打着颤儿。竹林里那片高低不一的坟冢在昏暗中摇晃。一种奇特的丝丝声如电波鼓动着她的耳廓,她竖起耳朵却又听不清楚。几缕竹枝在她眼前摇曳,黑暗堵住她发紧的喉咙。她紧抿嘴唇,怕漏出一丁点声息。她的心已蹦出胸腔,脚步粘在黑夜里无法动弹……
终于二哥家那幢房屋的暗影映入她的眼里。“啪啪”她使劲拍着二哥家的大门,手掌的力量让她恢复了一些生气。
“二哥!”
门吱嘎一声,黑暗中二哥露出半个头来。
“哥,能不能借一下你的钢笔?”
“那怎么行,弄坏了怎么办?”
“不会的!”
“不行!”门砰地关上。
她张着嘴,想再说点什么,冷风灌进她的嘴里,把想说的话堵了回去。
3
天没亮,门上轻拍的声音唤醒了她。为了不惊扰到父亲,这是母亲与她的默契。说起来,她有些可怜母亲,虽然她还不怎么明白可怜的含义。每次父亲吵着不让她念书时,母亲就会劝她,不要跟父亲扭。她明白母亲是怕她挨打,心疼她罢了。
姐上周没回家,她托同学给她捎信,叫她送点东西去学校。姐在十公里外的镇中学校住读。她要去的话来回得走四小时。她是羡慕姐的,她也想早点长大,住学校里去。现在看来,她住读的希望比铁树开花还遥远。从她记事起,门前那株铁树就没开过花。
院子里的孩子又在玩“修房子”(一种游戏)。听着一片打闹声,她正向灶堂里添柴火。火舌子从灶口吐出来,她歪歪小脑袋,避开了那翻腾的火苗。那是五岁至多六岁吧,她与院里的孩子在地上“修房子”。二哥挑着水桶窜过来,她低着头挡住了二哥的路。二哥放下水桶,抓起“修房子”的那串算盘珠子抛向空中。她的头随着珠子的弧线转了一大圈,眼巴巴望着珠子落在老屋顶上。那串算盘珠子是她一颗一颗拼凑了一年多攒起来的,有十几颗呢。
阿黄是她最亲的伙伴。可惜因为偷吃了过年的一块腊肉,哦,应该说没有吃到就死在父亲的锄头下了。那块腊肉的确是从阿黄嘴里掏出来的。她把阿黄拖进了河里,那是在一个月夜。如今她倒想不起阿黄的狗样了。
4
她想起老师催学费的事情来,每学期她是最后一个缴的。每次她都低着头不敢看老师的眼睛,更不好意思跟老师说她得攒够鸡蛋换学费。为了让母鸡不停地下蛋,土沟里的蚯蚓都被她掏光了。
昨晚父亲又喝醉了,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那么喜欢喝酒,她闻着酒味都想吐呢。天黑了,家里没点煤灯,他们习惯在黑夜里摸索。她倒希望永远在黑暗里。这样她就看不到父亲的脸,也看不到阿黄临死时微闭的眼了。
那天在上学路上捡到一张旧报纸,上面写着一九九〇年天上会有两个月亮。报纸说未来夜晚跟白昼一样。她想除了可以在夜晚看书外也没什么特别高兴的。不过她想象不出天空有两个月亮是啥模样。
5
母亲的手臂断了,下雨天给父亲买酒滑到坎下去摔的。母亲一直在抹眼泪。父亲喋喋不休骂着母亲不中用。她一句话也没说。这个家所有人都没用,除了我。这是父亲的口头禅。
她有空的时候会去河边,河水奔流的漩涡常卷起她纷乱的思绪。河水最终会流向哪里呢?哪里是它的归处?书本里说河水会流向大海,可大海又是什么样呢?阿黄应该去大海了吧,阿黄喜欢水,它一定喜欢那里的。
天暗了,黑暗席卷了一切。阿黄,我们去看大海。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