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人世间情为物，只教人生死相许”，如小虎这样践行诺言的生灵并不多见。写下这个故事，听着夏日的风扇呼呼转动，我仿佛听到时光的河流汹涌而来，又奔腾而去，唯留深深的寂寞清冷。
　　 王兰是我们公司业务部经理，她身材高挑，修剪齐耳短发，小脸、小手、肤白，让人情不自禁想到“小家碧玉”来形容她给人的第一印象。如果以外表识人，那你就错了，她性格刚正不阿，说话办事向来不打马虎眼。作为人事部的负责人，二十多年我与她接触，一直以为她就是“表”“里”不一的典范，集娇女子与女汉子一身。
　　 这天，她手里拧着一瓶宝矿力水，请假回来。她是回江苏镇江，为逝去的母亲和小虎与父亲办理合墓的事。小虎是她家的狗。一条狗得到家人如此厚爱和敬重，我闻所未闻，不禁脱口而出：“这小虎是啥样的狗狗？”
　　 我侧耳倾听她向我娓娓道来小虎的传奇。那是发生在她七八岁左右的事。
　　 清晨，天才麻麻亮，我家四合院的木门被敲得砰砰直响。黄毛小虎毫不客气地汪汪狂吠，整个小院一下子变得毛骨悚然，我们全家人都被惊醒了。
　　 我家四合院单家独户，因为清静而倍受爸妈喜欢，也因为太静，只要小虎狂叫，就格外让人心惊胆战。
　　 首先起床去开门的是爸爸妈妈，我和哥哥姐姐四个娃也赶紧起床。只听院中一个陌生女人与妈妈对话。
　　 陌生女人质问：“你们怎么还没搬走？这房子是单位的，只有公司的职员才有资格居住。单位已答应给你们种植果树的补助，这条看家护院狗也得给我留下！”
　　 小虎仍在时不时大声凶叫，只是没有开始那么急，妈妈连忙喝止：“小虎，别叫了。”小虎只好听话地极不情愿地呜了两声便停了。
　　 “李总，我们今天上午收拾好东西，下午就搬走。”妈妈的声音显然有些唯唯诺诺。那个被妈妈喊为李总的女人极不耐烦地丢下一句“快点”，转身便扬长而去。
　　 我们四个小孩一起奔到爸妈身边，听说要搬离这个我生活了七八年的家园，我第一个难过地大哭起来：“我不要离开这里，这院子里有妈妈种的桃树，李树，葡萄，杏树。”
　　 大哥，二哥，姐也纷纷附和，是啊，是啊，我们最喜欢这些果树了。他们蹲在小虎身边，眼泪汪汪地抚摸着小虎的头说：“小虎，我们以后就再也不能住在一起了。”
　　 “你们没听到吗？时间紧，大家都赶紧忙起来，收拾自己的东西。”爸爸明显声音生硬地向我们吩咐起来。他一辈子没向我们孩子发过火，可这时，他垮着脸，明显心里窝着一团无法隐藏的烈火。
　　 我一边哭一边央求道：“妈妈，我们带小虎一起走吧。”
　　 “是啊，小虎是我家的成员，凭什么要给他们？”哥哥姐姐们也想带走小虎。
　　 妈妈见我们四个小孩伤心地哭成一团，早已眼圈红红的了。妈妈看看小虎，再看看我们，怅然地叹气说：“唉，你们爸爸工作的邻县也远啊，坐车又不许带动物上车。我们想带小虎走，也不行啊。何况人家要我们小虎必须留下来呢？现在住进来的人有权有势有钱，我们斗不过人家。小虎跟着他们也不会受苦。你们想小虎了，就坐车回来看看它吧。”
　　 妈妈曾对我们四个小孩子讲，我们不是本地人，得夹着尾巴做人，少惹是非。这里的一些恶霸，我们惹不起，只好躲。我不太懂大人的话，是大哥后来告诉我，爸爸是这里片果子林钢铁厂的会计，但爸不会溜须拍马屁，被新来的一个漂亮女子靠出卖色相挤上主管的位子。说什么一朝天子一朝臣，公司里像爸这样的老职员，全被她换掉了。幸好我爸是注册会计师，被邻县黄山沟的一个单位聘用了，以后，我们全家靠爸工资养活的困窘才得以解决。
　　 搬家这一天，是有史以来我觉得最难熬的一天。大人们忙着收拾东西，我们小孩抱着小虎亲了又亲，牵着小虎在院中每一棵果树下望了又望。小虑仿佛预感了什么，眼里流露着说不出的忧伤。爸也曾说，小虎是一条非常通人性、有灵性的狗狗。
　　 大哥说，小虎是爸爸和妈妈相爱的见证者。我听得似懂非懂，也没问。妈妈把我家院子种了各种花草果树。这里夏天蝉鸣，四季鸟欢，是我们孩子的乐园。有一次夜晚，天上的月儿又圆又亮，我们在院中看着黑白电视中的《天仙配》，我好奇地问爸：“爸，我都八岁了，也是小大人了，你给我讲讲小虎怎么就是你和妈的爱情见证者呢？”
　　 爸深情地看着妈，妈笑着着不语，看看我们个个瞪着好奇的眼睛，有些不自然地轻打我的头：“小屁孩儿，你懂啥？”
　　 爸说，当年冬天，妈妈在河边洗衣服，不小心跌入河里，不会游泳的妈妈在水里沉沉浮浮挣扎，爸带着小虎散步正好看到这一幕，爸来不及脱衣服，一拍小虎的头喊：“小虎，快，救人！”
　　 小虎像箭一样冲进冰冷的河里，游到妈妈身边，咬着妈妈的衣服往岸边游，与爸齐心协力，把妈妈救上岸。妈妈当时喝了一些水，情况紧急，人高马大的爸爸把娇小玲珑的妈妈头朝下倒背起来飞快地奔跑，妈妈吐出呛入肺里的水，渐渐缓过气来。妈妈就这样得救了。妈妈为了感谢爸和小虎的救命之恩，请当年还未相亲的爸去她家里吃饭，从此，一来二去，他们俩人就好上了。
　　 王兰讲到这里，喝了一口手中的宝矿力接着再讲。
　　 没想到，爸和妈还有这么一段感人的故事。小虎这么勇敢，救了妈妈这条不会游泳的美人鱼。从此，我们四个孩子更加喜欢小虎了。它就是我们眼中的小英雄。可是现在，小虎就这样莫明其妙不属于我们了。以后我们放学时再也不能看到小虎摇着尾巴虎朝我跑来迎接了；我做作业掉到地上的橡皮擦，再也没有小虎帮我用嘴捡起来放我手里了；我们上学时，再也没小虎送到村口了；我们再也没有果子可摘；再也没蝉儿可听了……为什么我们要这么窝囊做人啊？我不敢与大人去顶嘴，可心里真的痛得无法形容，像被什么掏空了一样。
　　 下午离开小院时，妈妈把小虎用铁链子拴在李树下，怕它跟着我们走。走时，我听到小虎悲伤地拖着长尾音“旺旺呜呜”的叫声，心里非常难受。我们走远了，爸才打电话通知那个新要入住的陌生女人。上车后，我发现爸妈眼里泪水在眼眶里转来转去，但始终没有落下泪来。我望着车窗外，一切都像我一样，得了重病似的，显得有气无力。我不知道小虎见不到我们时，它会不会难过得流泪。此时大家都沉默，彼此的眼神复杂得如朦胧着一层雾。大哥，二哥，姐姐，都和我一样呆呆地看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树及房子，仿佛一路都在丢东西，丢得只剩下我们几个只有躯壳没有灵魂的人了。
　　 分别的第一晚，我梦见小虎回到我们的新家了，我高兴得从梦中笑醒。醒来时，看到黑黑的夜，我再也无法入睡。我第一次失眠。
　　 第三天，大哥抱着我说，他把小虎带回来了。我高兴极了，吵着大哥快带我去看小虎。他紧紧抱着我，大哥好像也和我一样高兴，眼边湿湿的，眼睛红红的，急急地说，傻丫头，别哭呀。
　　 可是我看到的是一个装着小虎骨灰的小木盒。
　　 原来，小虎死了，是被人用枪打死的。而且就在大哥回去的前半小时死的。小虎坚决不许新主人走进小院。他们一进去，小虎就疯了一样狂吠。不管新主人怎么哄它，它都不顺从，还急眼咬伤了人。新主人只好报警，说小虎是条疯狗。后来，一声枪响，小虎倒在了血泊中。
　　 大哥去时只看到小虎的身体被扔在院门外，正准备被人买走炖狗肉吃。大哥说什么也不许，向爸以前的老朋友许伯伯借钱，买下没有生命气息的小虎，并去火葬场火化后才带着小虎的骨灰回来。大哥把小虎的骨灰盒藏在他房间里。
　　 我脑海里反复重映着这个画面。小虎一定没疯。它是死不瞑目啊。它和当时的我一样想不通，住得好好的家院，怎么说变就变了呢？那么疼爱它的一家子人怎么可能丢下它不管了呢？一定是被坏人逼的。所以，它坚决反抗，直到生命最后一刻。想到这，我抱着小虎的骨灰盒嚎啕大哭了好久好久。
　　 后来，我们渐渐长大，大哥考上大学进入银行当了行长，二哥考上大学当了人民教师，姐姐当了一名医师，我南下广东打工当上集团公司总公司的业务经理。这样顺风顺雨，仿佛小虎一直仍然在保佑着我们一家人。多年以后，当年那个占用我家四合院的李总随着扫黑除恶的风暴，上司因贪污受贿嫖娼被逮捕入牢，她也不再得势，失业没有了工作。她居然厚着脸打电话求大哥说同是老乡，帮帮忙，我坚决劝大哥别理这种小人。
　　 从此，我们兄妹四个再不养狗。大家以为我有洁癖，其实不是。我也闭口不谈当年的伤心事。而今，爸病逝，现在妈又病逝，我们兄妹几个商议，在老家江苏镇江买一块墓地，将爸妈和小虎一起合葬并墓了。墓碑上三张照片，分别是微笑着的爸、妈和生龙活虎的小虎，他们又温馨地在一起了。
　　 讲述过程中，王兰几度哽咽，没有深深爱过一只忠犬的人，可能一辈子也无法体会那种失去它的痛。但我还是被小虎震撼了。宁死不屈的小虎，并不懂得人世的复杂，也无法学会忍辱负重。它爱得那么真，那么忠，那么至死不疑，确实配得上让它与心爱的主人永远在一起安息的资格和待遇。
　　 于是，我用文字为小虎立传，立碑，铭记，为忠魂守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