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孙小强杀人啦！”
　　 “听说，他一刀下去，直接将人捅死，血流了几米远。”
　　 ……
　　 六月五号那天早晨，我还没进教室班上就炸开了锅。我也是昨天晚上才得知此事，心情极其沉重。这事已经在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昨天晚上的各大新闻媒体都在大肆地报道此事：“庆海中学一个15岁的初二学生孙某强放学时，与人发生争执，直接将人捅死……警方已经将犯罪嫌疑人抓捕归案，目前案件正在进一步审理之中。”虽然新闻报道没有直接点名，且照片做了处理，但是我早猜到他就是孙小强。
　　 听到这样的坏消息，我昨晚一宿没睡，内心百感交集。一件件往事浮上心头。
　　 记得我第一次接手这个班是在初一的上学期。开学的前一天，校长方大海让我担任这个班的班主任，并且一再嘱咐：“你是我们学校的骨干班主任，一定要教育好学生，干出点成绩来，做年轻教师的榜样。”
　　 我信心满满地点点头。可是开学第一天，有个同学就给了我一个下马威。他是个长得面黄肌瘦的男生，头发乱蓬蓬的，身上的衣服又破又脏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仿佛可以挤出酱油来。他竟然跷起了二郎腿，身体后仰，双脚架在课桌上，一双破鞋露出两个大脚趾，仿佛龙虾的两个大钳子。这双破鞋也不知道从哪个垃圾堆里淘来的，一大一小，根本不匹配。旁边的同学纷纷侧着身子，避之唯恐不及，有几个女生吓得站在了一旁，不敢坐下。我被这一幕惊呆了，担任班主任也有十年了，谈不上优秀至少算得上称职吧。处理班级大大小小的纠纷至少也有几百件，经验还算丰富。今天遇到这样的刺头儿真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彻底刷新了我对教育的认知——它不是美丽的后花园，而是充满挑战的斗兽场。
　　 他也算学生？这简直一个社会小混混，一个小乞丐！也不知道小学老师是怎么教的！此刻我的脑袋嗡嗡作响，心里又气又怕，脸窘得通红。
　　 “你给我出去！”我命令道。
　　 他侧过脸向我瞥了一眼，不屑地说：“切！有什么了不起！还是个女的！”
　　 我气得嘴唇发紫，真想一把将他拎出教室，然后“吧唧”一下摔到地上，最后像小时候对待老鼠那样，跺上几脚，似乎这样才能解恨。
　　 此时，一个女生悄悄地跑到我身边朝我耳语了几句：“老师，她是我小学同学孙小强。从小就喜欢打架惹事，别把他逼急了，逼急了还会咬人呢。”
　　 我的内心猛地打了一个激灵，这是什么孩子？听了这位女生的忠告，我决定以退为进，妥善处理此事，不想将矛盾激化。我强压内心的怒火，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对他说：“孙小强，你来我办公室，我有好东西送给你。”
　　 一听说我不但不惩罚他，还要送东西给他，他的眼睛瞬间被点亮了。同学们一个个瞪着大眼睛看着我。这是什么神操作？他带着疑惑的神情放下了那双臭脚，跟着我来到了办公室。
　　 “来，孙小强，你穿上这双鞋子，看看是否合脚。这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我拿出一双新运动鞋，递到他的手上。其实这是昨天上班时路过商店才买的，还没来得及带回家，准备送给侄子的生日礼物，现在送给他，希望能感化他。
　　 “诶，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不再那么排斥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这双新鞋。
　　 “孙小强，老师送东西给你，你竟用这样的语气跟老师说话，你觉得有礼貌吗？”
　　 “嘿嘿，”他挠挠后脑勺，“老师，我好喜欢这双鞋子，你真的送给我吗？”
　　 “真的。不过，你再也不准像刚才那样跷腿，能做到吗？”
　　 “嗯。”他点点头，蓬乱的长头发甩开的瞬间，露出了又黑又亮的小眼睛。他像一只打了兴奋剂的小狗冲出了办公室，一路高喊：“我有鞋子穿啦……”
　　
　　 二
　　 从此，他对我不再有敌意，但是跟同学之间仍旧矛盾多多，今天不是偷了这个男生的文具，明天就是扯了那个女生的头发。学生告到我这儿，我除了说服教育别无它法。找到办公室时认错态度非常好，可是一出去又像一条小疯狗到处“咬人”。有一天我实在忍无可忍，再次将他请到办公室，问道：“你爸爸呢？”
　　 摇头。
　　 “你妈妈呢？”
　　 还是摇头。
　　 “你家里还有谁？”
　　 仍旧沉默不语。没有办法，我打开了班级花名册，找到他家的联系电话，打过去是空号，这是什么家庭？我快要被他逼疯了，只要他在班上，就没有一天是安宁的。
　　 有一天，我上完了第一节课，下课时感觉有点不对劲——今天怎么没人来告状？原来孙小强没来上学，我再次拨打他家留的电话号码，仍是空号。下午放学我根据花名册上的住址去家访。走了好长的时间，终于在一个破旧的小巷子里找到了他家。大门紧锁，铁锁上早已锈迹斑斑；房屋破旧低矮，敲了好长时间的门没人应答。我再次打开手机核对他家住址，没错，这就是他的家。这家人究竟去了哪儿呢？孙小强呢？
　　 这一系列的问题困扰了我。我决定去问问他的邻居。
　　 隔壁有个老奶奶，头发花白，大约已过古稀之年。她安详地坐在门槛上闭目养神，用手轻轻地抚摸一只半眯着眼睛的小花猫。小花猫不时迎合老人，将背部稍稍拱起，然后再随着老人的手一起被抹平。
　　 “请问老人家，您知道孙小强家里人去哪里了吗？”我非常谦和地站在老人面前，微笑着问。
　　 老人微微睁开眼睛，瞥了我一眼，有气无力地说：“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我是孙小强的班主任，他没去上学，我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说什么呀？”老人的听力似乎不太好，我只好提高嗓音再说一遍。
　　 跟老人交流非常吃力，我的声音不得不非常响亮。这时候从屋里走出一个年轻的姑娘，姑娘大约二十来岁，圆圆的脸蛋，细细的腰，模样姣好。说是老人的孙女。她滔滔不绝地向我讲述了孙家的点点滴滴。
　　 在孙小强三岁那年，父亲孙传虎因为吸毒被抓进了戒毒所强行戒毒，毒瘾发作时，满地打滚，身体里像钻进了无数个虫子，难受至极，生不如死。为了减轻痛苦，他开始自残，将头往墙壁上撞，撞得血汩汩地往外流，用嘴巴咬自己的手指，右手小拇指被咬掉了一截。经受不住毒瘾的折磨，他最终选择了咬舌自尽。妻子樊翠花见丈夫死了，生活没了指望，选择了抛家弃子，远嫁他乡，从此杳无音信。家里只留下多病的奶奶独自一人照顾孙子。
　　 孙小强在一天天长大，周围的人仿佛都在异样的眼光看他，他变得越来越自卑，脾气也越来越暴躁。
　　 上小学时，有一次他和一个嘲笑他的男孩争吵，直接将男孩的半边耳朵咬了下来。从此，同学们越来越怕他，越来越疏远他。他没有朋友，身边的人好像都在用敌视的眼神看着他。老师三天两头打电话找他奶奶告状，奶奶哪管得了他，后来干脆将电话停了。
　　 还有一次，孙小强在学校闯了大祸，将一个女同学的牙齿撞掉了一颗，老师亲自上门，奶奶气得瑟瑟发抖，可是家里一贫如洗，拿出什么赔给人家。这事，后来不了了之，女校长最后号召全校师生捐款才算基本解决医疗费的问题。
　　 从此以后，他的奶奶将大门紧锁，自己从一个秘密的狭长通道进出家门。小学班主任老师几次来访，没找到人只好作罢。
　　 “还好，你今天来不是为了索要赔偿金，否则我也不敢告诉你这么多。他家太可怜了，出了这样的孩子，有什么办法呢？”姑娘叹了一口气，继续说，“三个月前，他的奶奶实在受不了这个孙子，直接选择离开，将他一个人留在家里，至今未归。”
　　 “他奶奶去了哪里？那孙小强怎么活呀？”
　　 “他奶奶去哪儿，我也不知道。孙小强饿了经常上我们家来讨要。上小学时总是光着脚，上初中时脚上那双不对称的破鞋是从垃圾桶里翻来的。后来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双新鞋，穿在脚上十分得意。我问他哪儿弄的，他不肯说，可能也是偷的吧。其实我们家并不富裕，不能天天供他吃喝，有时找不到东西吃就偷，偷不到就抢，有的人心善骂几句就算了，有的人心狠追上去一顿好打，他身上没有一处好肉，经常是旧伤没好利索又添新伤。”姑娘说着，眼睛湿润了。
　　 怪不得，我经常看到他的身上有伤，有时不小心碰了一下，他就会“哎哟”一声，同时将身子一缩，做出准备挨打的姿势。
　　
　　 三
　　 听着邻家姑娘的叙述，我想到了自己童年艰难的生活。
　　 我出生在大山深处，小时候村里只有一个老师，叫赵双木，五个年级的孩子都是他一个人教。哪天要是老师有事不来，全村的孩子都得放假。我读三年级时，一天传来一个噩耗——老师掉下悬崖摔死了。从此我们所有的孩子没学上了，只能回家干活，有的放牛，有的帮父母种庄稼，那时我才读三年级，生来力气就小，就连放牛都不行。父亲思来想去，一个女孩还是读书有出息。可是找谁教呢？这是个头疼的问题，父亲也不识字，全村识字的人也没几个。父亲只好托人借来几本旧教材让我自学，这哪是自学呀，由于基础太差，这简直是“狗咬刺猬，无从下口”。
　　 一转眼，过了两年，我应该到了升初中的年龄。一天，村里又传来一个好消息——赵老师居然活过来了，严格地讲是回村了。怎么回事？听到这一好消息，我差点惊掉下巴。原来，他那在外地的儿子出了事，从悬崖上掉下来，挂在一棵松树上，受了重伤，幸好命保住了，他要去照顾儿子，便离开了村子。等儿子身体完全康复时，他渐渐地习惯了那里的生活，所以一直没回来。有一天，他听说村里的孩子自从他走后，没人教，感觉对不起孩子们，便急匆匆地赶了回来。
　　 赵老师回来以后，有几个孩子和我一起又回到了学校，我是唯一没有丢掉书本的人。所以在五年级（那时候小学五年制）的升学考试中，我语数两门课虽然总共只考了51分，离初中录取分数线还差3分，但这是最全村第一名。怎么办呢？赵老师四处奔走，托人找关系，终于要到了一个初中名额，这样我成了那届村里唯一上初中的学生。家里人高兴坏了，杀鸡宰羊，请亲朋好友庆祝一番。
　　 上了初中以后，我由于底子薄，我把所有的同学当成小老师，只要一下课就向他们请教，在老师和同学的帮助下，中考时我以第一名的成绩被县一中录取……后来一切顺利，考上了师范大学。
　　 有了赵老师，才有我今天的幸福生活。人生的道路上总有引路人，我决定要当孙小强的引路人，带着他找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
　　 此刻，我陷入了沉思。
　　 “你怎么了？”邻家姑娘问。
　　 “哦，没事，我想到自己的童年。”我转过脸去，难为情地擦擦湿润的眼睛，“我想去找孙小强，你能帮我带路吗？”
　　 姑娘点点头。
　　 姑娘带着我去孙小强常去的几个地方。第一站，图书馆。
　　 “为什么是图书馆？”我好奇地问。
　　 “他其实是非常喜欢看书的，只是经常不得不为填饱肚子而偷或抢或讨要。只要身上不太脏，工作人员是允许他进去看书的，进去之后经常一坐就大半天。有时到天黑才想起回家。他对书也非常爱惜，没有弄脏过一本书。”姑娘说。
　　 我们来到图书馆问工作人员，她们说孙小强好久没来了。
　　 那到底去了哪儿呢？天色渐黑，能找的地方我们都找了个遍，就是不见他的踪影。
　　 我突然有个大胆的猜测：会不会被坏人抓了或者被人打残了扔在哪个不起眼的旮旯里？
　　 我越想越害怕，一种冲动让我直接拨打了110，警察快速出动，我回家等消息。
　　 两个小时后，警察打来电话，说人已经找到，饿晕在一个臭水沟边，他们将他送到了附近的医院。晚上九点钟，我将他从医院里领回了家，医生说他主要是饥饿导致的，只要吃点流食，问题不大。那一晚，我将他领回了自己的家里，煮了一些面条给他吃。我老公和七岁的儿子都对他“敬而远之”，特别是儿子远远地躲着看他。待他身体恢复七八成之后，我让他在我家洗了个澡，换上了几件老公穿旧的衣服，走出浴室的那一刻，全家人笑翻了天——一个活脱脱瘦弱版的武大郎，不管是裤子还是褂子都大了好几圈。我拿来剪刀，狠心地将多余的部分剪掉，这样一看，清爽多了。我再将他的长发修修剪剪，最后站在镜子面前一看，连他自己都笑了。
　　 这一晚，我思绪万千，迫切地想将今天的感受记录下来。于是打开电脑，迅速地完成了两千多字的叙事散文，修改后投到了江山文学网。
　　 “老师，您在写文章吗？”
　　 “是的，你也可以写。”
　　 “我真的行吗？”
　　 “你一定行，而且将来还可以当作家。”
　　 孙小强的眼睛定住了，我叫他，他半天才反应过来。
　　 “我书房里有不少书，你挑几本，我送给你。”
　　 他挑了三本，分别是《时间简史》《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的文学梦》。最后一本是我自己新出版的书，主要讲述我走上文学创作之路的点点滴滴感受，其中大篇幅讲述了我在江山文学网的成长历程。
　　
　　 四
　　 第二天，孙小强以新面貌示人，同学们对他刮目相看。不过，总有少数同学在下面窃窃私语，有的还笑出声来——因为他那衣服实在是不伦不类。可他很喜欢，只要是我送的，他并不在乎别人异样的眼光。其实我也想给他买新的，可是我一直很忙，最近学校里的事特别多，等得空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