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水浒》传，阎婆惜居然没引起人们太多的注意，让我多少觉得有些意外。尽管阎婆惜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要是在电影中，她最多也就是一个配角。但她这个配角却可以说是一个极其特殊的配角，在书中她是一个“外室”，一个被宋江杀了的宋江的外室。
　　 “外室”这个概念，在当代常被等同于“小三”，也被有些人戏称为“小老婆”。一些没有什么传统文化知识的文人，写一些东西，把外室当成是“妾”。这种情况，刚好适合于现在比较流行的一个说法：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外室是一种社会文化现象，所以它是一个历史概念。要理解它，当然需要知道一些传统知识。男女间的关系，现代社会很容易理解。没有血缘，只要交往均可以称为朋友。交往到住在一起，可以称为同居朋友。同居到需要用法律来约定关系，这就是所谓的婚姻，也就变成了夫妻关系。而在古代，尤其是我们的古代，婚姻是“结两姓之好的”，它不仅仅是男女双方的事，也是男女两个家庭的事，甚至是两个家族、两大势力集团的事。这样的事，当事人只能接受却很难改变。理解了这点，你才会明白柳宗元有子女，却没有婚姻；也能理解皇帝的女儿，也就是常常说的公主为什么会那么跋扈；不可一世的刘邦看到四个老头跟着吕后的儿子，也只能叹息而不能让自己喜欢的儿子成为继承人；当然就会明白《三国演义》说孙权妹妹多么为刘备尽心是怎么一种无知。尽管我们有记载的社会都是男权社会，男人特别是有权势的男人可以有好多女人，但一般情况下，妻子却只能有一个。而在古人尊崇的“周礼（周王朝周公旦制定的礼仪）”中，只有这个唯一妻子的孩子才有继承权。这就是古人所说的“传嫡不传长”。以皇帝举例来说，他可能有很多孩子，但只有皇后（妻子）所生的孩子才有继承权。最有名也有些极端的例子，是关于商王朝的最后一个皇帝纣王和他的哥哥微子启的。据《史记》记载，他们是同父同母兄弟，也就是说微子启是商纣王血缘上的亲哥哥。但继承王位的是弟弟，好像违背了古人说的另一条继承原则：“继长不继贤”。有学者就考证出微子之所以不能继承王位，由于他妈生他的时候，还不是皇后。当然，真正的历史到底是不是这样，很难说。毕竟这种继承权的说法是“周礼”，而不一定是“商礼”。
　　 妻子在继承权方面的权利表现在现实中，就是她和她的孩子会一起被记载在家谱里。而其它的女人，无论她被称为妾还是屋里人什么的，她们的孩子可能会被记载在家谱里（条件是那些孩子很优秀），但那些母亲们一般是不会被记载的（无论她孩子多优秀）。这些女人和男方家也构不成婚姻关系。比如《红楼梦》中，贾探春和贾环都是赵姨妈生的，赵姨妈兄弟却不是他们的舅舅，他们都称呼王夫人的兄弟为舅舅。
　　 民间有句俗语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听上去是玩笑，但说的却是常情。在古代社会，妻子不是自己选择的（由家长决定），而妾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选择，所以“妻不如妾”。而“妾不如偷”呢？一般理解成偷情。其实是指偶尔发生在男人身上的婚外性关系。在古代，最普遍的当然是妓女。而嫖客和妓女之间的关系发展到后来，有了各种形式，像什么包年、包月、包夜等等，而这种“包”和家庭形式相结合就有了所谓的“外室”。外室在唐宋社会应该有，但并不普遍，白居易《琵琶行》，尽管说是“老大嫁作商人妇”，但根据她的行为方式，她更像是外室，是连妾都算不上的。外室在明朝由于商业社会的发达而非常普遍，所以话本小说中以它为主题的有很多。小说里最有名的外室当然是《红楼梦》中的尤二姐。她被贾琏“偷娶”，成了贾琏的外室。她享有妾的权利没有呢？当然没有。贾蓉是极力撺掇的人，但贾蓉的目的只是事成后，他父亲就会收敛一些，这样他可以比以前更方便行事。贾蓉会对贾琏的妾平儿这么做吗？不会。这就是贾母所说的，他们那样的人家，做事无论怎么离谱，基本的礼仪还是懂的。贾珍也是极力赞成的人，本来他和尤二姐不明不白，那他为什么会把自己喜欢的女人送给别人呢？同样的道理，尤二姐成为贾琏的外室，并不影响到他什么。这样才出现书中贾琏临时到那里，却发现贾珍也在，结果两弟兄不尴不尬的事。贾珍会对平儿这么做吗？当然也不会。《红楼梦》被称为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这里它就给我们解释了一下所谓的外室到底是怎么一个地位。尤二姐之所以后来成为贾琏正式的妾，其实是王熙凤的“功劳”。要不是她，尽管尤二姐可能会和贾琏生孩子，但也免不了继续和贾珍、贾蓉不明不白地生活。说穿了，她也就是一个被贾氏家里男人们包养的妓女。
　　 从这可以看出，外室其实就是被男人独占的妓女。她们中好多出身是良家，但由于各种原因，成了某个男人的外室，组成了临时的家庭，过着正常的家庭生活却没有家庭主妇的地位。对这种社会现象解释得最清楚的是老舍，他在《骆驼祥子》里，通过小福子这个人物，告诉了我们外室在那个社会存在的意义。她们比妓女便宜，也比妓女干净（在那段时间里，只陪他一人），还帮男人处理日常生活。当男人离开那个地方时，有良心的会给她们一笔安家费，没良心的连房租都不给结清，偷偷地就跑了。
　　 现代社会中的“小三”，其实不是外室。原因就在于那些女当事人基本上都有自己职业，也都有能让自己生活下去的经济来源。像外室的，一般是一些官员、富豪们包养的女子。这些女子除了用身体提供服务外，没有其它能力或者不愿意用其它方式养活自己。当然，好多女艺人，私下里定个价码陪客人，那些客人们可能会炫耀那些艺人是自己的外室。但这种艺人其实也不能算是外室，而更多地像是包月或者包夜的妓女。外室是妓女和妾之间的一个概念。是一些男人，妻妾都不能满足自己或者由于工作原因离开家，在工作地临时包养的一个固定的性伴侣。我们现在现实中常说的一些人的“小老婆”，大多数都算是外室。她们没有职业，只能依靠那个男人提供的各种便利来获取生活资料。她们也和那个男人生孩子，孩子也可以姓那个男人的姓。但无论是孩子还是那个女人，在法律意义上都没有继承男人财产的权利。阎婆惜就是宋江在当押司时，在媒婆的撺掇下找的外室。
　　 按照《水浒传》的说法，阎婆惜是一个才艺出众、长相也不错的女子。这也符合古人“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她小时跟自己父亲学会了“唱诸般耍令”，并且说好几家妓院都看上了她，想买她去做头牌。可阎老儿不同意，他有更高的追求。在女儿十几岁时，带着她去投靠一个官员。没想到在到了那个地方后，那官员却已经不在那里了。而阎老儿却在这时生了场病，死了。为了埋葬阎老儿，阎氏母女和宋江有了关系。宋江送钱，帮忙埋葬后。阎婆把女儿送给宋江作外室，她们母女的生活也就暂时由宋江负责。宋江不好女色，而阎婆惜却多情善感，生活一段时间后，两个人互相看不上也就是必然的结果。宋江的一个同事，张三郎却是情场高手，他和阎婆惜相识后也就很自然地走到了一起。书中并没有说宋江知不知道这事，书中说的是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去过自己的那个外宅了。结果在他送走刘唐的那个晚上，他被阎婆拦住，强行带回到本该属于他的家中。
　　 作者对宋江、阎婆惜和阎婆三人在一起的叙述，就算是放在整个世界小说史上，也可以称得上精彩的篇章。以前，听有人说，传统文学不擅长心理描写，我总觉得是他们没看过《水浒传》，尤其是这一段。有了自己喜欢的心上人的小姑娘，对于自己名义上男人的不屑；觉得本来是自己玩物就该让自己高兴的嫖客的傲慢；对于生活充满恐惧，好不容易抓住了一根救命绳子的老女人的巴结。叙述者不动声色地叙述，让这一切看上去是那么伤感，又那么无情。两个各怀心腹事的男女，一晚上的暗斗，宋江急不可耐得离开，阎婆惜轻蔑地一声哼。什么叫“人情练达”，这就是人情练达。宋江离开后，吃了碗二陈汤后付钱时，才发觉装有晁盖书信的招文带，由于离开的匆忙，忘在了阎婆惜的床头。他当然知道那封书信的重要性。急匆匆地回去后，碰到的是已经掌握了他把柄的阎婆惜。阎婆惜在这一段里的表现，实在不太像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倒像是一个贪婪的老女人。但结合一晚上两个人的暗战，这样的表现又确实是她该有的。就如同经过一番交锋后，宋江由于恼怒杀了阎婆惜一样。本来觉得那一切不太像宋江那样的人该做的，可停下来再想想，一晚上受的气，本来是自己的女人，现在却肆无忌惮地说她心上人时的恨。当时又确实有把刀，对手又是一个没有还手能力的女人，这一切就又那么顺理成章。这就是对人性的完全了解。只有对人性有这样透彻的了解后，作者才能写出这样足以动人的作品。
　　 杀了阎婆惜的宋江，把结果告诉了阎婆。阎婆的反应是一个在社会生活多年的人应有的反应。从喜欢宋江的角度来看，她确实可恨。可要是就事论事，她的那个反应却是当时的最佳反应。安稳住宋江，并且说到自己的顾虑，如何过以后的日子，怎么死有所葬。要现在就去订一个棺材，结果在路过衙门时，大声呼救。要不是唐牛儿突然出现，宋江在当时就成了阶下囚。
　　 阎婆惜被杀了，就如同被杀了一只宠物猫。多数看客，包括年轻时的我都不但不怪宋江，还会骂她该死，所以她也就很自然地被列为了《水浒传》中的四大坏女人之一。尤其是金圣叹，在他评点《水浒传》时，不但把阎婆惜称为“淫妇”，还说“描写妇人黑心，无幽不烛，无丑不备。”现在的我承认这一章写得好，但对于金圣叹的说法却看不顺眼。记得以前看过一个故事，说是一个流氓，强奸了一个女人，临走前还对女人说：“你要保持贞洁。”看过那个故事后，我总觉得金圣叹们就是那样的流氓。
　　 我们的历史上，有许多智慧的人，金圣叹们当然不配。《论语》里有这样一个故事，说一个弟子问孔子“以德报怨”怎么样？孔子说：“那用什么来报德呢？”弟子问那该怎么做，孔子说：“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孔子是我真心承认他是我们民族圣人的人。对于他的说法，我绝大多数都衷心赞成。在现实中，要是男人们只是把女人当成玩物，那女人们也把男人当成玩物，这难道不是最为正常的吗？为什么男人是流氓，却偏偏要求女人做贞妇呢？
　　 这几年有一个现象常被人们议论，那就是一些官员由于情妇的举报而落马。这些情妇们举报的原因当然不是为了社会正义，多数是由于她们对自己身份不被认可而产生的报复。她们本来扮演了一个不怎么光彩的角色，可在长时间的扮演后，她们忘记了自己“外室”的身份，想让自己获得“妻子”的权力。当然，这些都是极个别的。更多的是这样的人，知道自己的地位，从而不企求什么身份，只是想通过这样的一番交易，得到自己希望的补偿，然后能轻松一些地生活在这个人世间。我想，只要金钱是决定一个人幸福与否的社会价值观存在，这样的人就存在，这样的社会现象也就不会消失。
　　 百回本《水浒传》在讲述这段故事时出现了问题。按照它的说法是何清被割了鼻子放回，原来知府没有能力抓捕贼人被革职，新知府来重新分配工作。宋江见过新知府后，在回家途中碰到了恰好来找他的刘唐。两个人见面，宋江留下信和一些散碎黄金，装进招文袋，并告诉刘唐当前的形势，让他连夜赶回去，免得夜长梦多。刘唐听了他的建议，立即回了梁山，这就是“郓城县月夜走刘唐”。送走刘唐后，宋江碰到了王婆带着阎婆来找他，结果发生了一系列的事：送棺材、帮忙送葬、阎婆惜成了他的外室，两个人过了一段好日子后，张三加入了进来。宋江知道了一些风声，借故不愿意再去，恰好在一个晚上被阎婆强行拉了去，结果“宋江怒杀阎婆惜”。很明显，发生这么多事，时间肯定不只十天半个月，而那封信和那些碎黄金居然还在招文袋里，这在情理上是说不通的。金圣叹当然也注意到了这点，所以他在“腰斩”的《水浒传》中修改了这一段。他把刘唐见宋江的时间推迟了，而把宋江和阎氏母女的故事提前了。尽管按照那些事情的发展来看，这样处理仍旧有些急促，但确实比原作合理了一些。要按我的理解，宋江和阎氏母女的故事在“智取生辰纲”之前早已发生，这样所有的情节安排才显得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