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臣与憨牛（小小说）
　　
　　 文臣与憨牛是同村，相距不远，却如针尖对麦芒，从小就尿不一处。
　　 文臣比憨牛小。上学多，人聪明，从小就想出人头地。虽高中没上，也是村里文化人，说起话来咬文嚼字文绉绉的。憨牛老家雇过长工，是富农。爹有精神病，经常赤条条的乱跑，娘常年哮喘，一动就喘不上气。他从小就放牛，割草，挖野菜，担水，烧饭，承担家务。上了三年学，便回家种地。西瓜大的字，也识不几筐。睁开眼就干活，连县城也没去过。
　　 憨牛出身不好，被文臣瞧不起很正常。后来，憨牛的爹娘都殁了，仍看他不顺眼。欺侮，戏弄，讥讽，把憨牛做出气筒，玩物，开心果。憨牛不生气，任他取笑。文臣虽看他不顺眼，没他却觉失落。学问无法发挥，没人显示威力，也没人买他账，感到不自在。憨牛在，便可滔滔不绝讲国际时事，阶级斗争，显摆知识渊博。让憨牛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憨牛习以为常，一耳朵进，一耳朵出，一声不吭，不当码事，任他摆布。虽然这样，仍要找茬让憨牛难堪。觉得书没白念，赶上机遇，该比憨牛优越。什么都应该好。对憨牛同情和怜悯不值得。憨牛是斗争对象，就应该俯首帖耳，唯命是从。生产队的累活，脏活分配下来，文臣总让憨牛顶替或一起去，憨牛多干从不计较。队里分东西，如果不好，便与憨牛调换。把好的弄自己名下，憨牛也一声不吭。
　　 夏收季节，骄阳似火，收麦归来，中午的骄阳烤人，回到场院。保管分配好麦草。要大家赶紧拿回家，清理出场地，准备下午麦子进场。文臣总说自己要照顾老人孩子，憨牛单身，要他帮忙。憨牛二话不说，找车子便干。先拿文臣家的，再拿自己的。胡同狭窄，走不开，绑到车上半路掉下来，只好重新再绑好。有时要跑好几趟。大汗出小汗的刚做完，捞不到休息，没等填饱肚子，又张罗出工了。其实文臣回家吃现成的，吃好睡一觉。有时下雨，文臣先让憨牛帮收拾晒的地瓜干。等憨牛收拾自己的，全泡水里。再一晒，地瓜干全烂成黑洞。文臣还理直气壮：“你不像我拖家带口，一个人好凑付。”同在一个生产队，憨牛出力最多，工分却不多。文臣每年分红多，吃的，住的，穿的，条件都比憨牛强，却向来一毛不拔。说憨牛无负担，让他买这买那。憨牛也不说什么，默默照办。尽管不识字，不会算账，“力是穷种，越用越涌。”“力气是外财，用了会再来。”成了口头禅。
　　 改革开放以后，土地承包了，生产队没有了。文臣贪婪耍奸混工分日子也到头了。知道不如人，浑身没劲。幸好村里办厂，文臣能写会算，成了核心人物。为了增强人气，还将憨牛拉入。憨牛听话，从不迟到早退。但对机械，对数字，记性差，常出错。文臣训斥，从不反驳。
　　 上个世纪末，县农科所要建种植基地，招人管理。文臣乘机推荐憨牛。虽有些舍不得，但憨牛是扶不上的泥巴墙。为厂的前途，也只好割爱。憨牛就是挑大粪，翻土坷垃出苦力的料！
　　 重新回到自己热爱的土地，憨牛如鱼得水，非常开心。每天起早带晚精耕细作，耐心管理。像对孩子一样的伺候着一棵小苗茁壮成长，常常废寝忘食，夜以继日。每年都受到县里表彰，评为劳模。
　　 不愁吃穿的日子，过得很快。一晃几十年过去。村里工厂扩大了规模，出口欧美。文臣却因贪污入狱。老婆离婚，与父母关系也闹僵。出狱后，文臣身体不好，比同龄人显老不少。腰弯了，走路蹒跚，经常吃药住院。更令他想不到的是，憨臣识字不多，却找到一个比他小五岁的年轻漂亮的大学生老婆。都事业单位退休。工资都比他高两三倍。常带孩子一起去旅游，去过好多国家。
　　 同住一个村，转眼都七十多了，低头不见抬头见。文臣再也无法像过去一样飞扬跋扈。变得唯唯诺诺，少言寡语，彻底蔫了。但内心却见不得别人好，最忌被身边人超越。被一向瞧不起的人过得比自己好是莫大耻辱。文臣嫉妒说不出，如鲠在喉，总不舒服。早知如此悔该自己去，近水楼台先得月，轮不到憨牛名下。文臣悔不当初，抱怨“老天不公。”
　　 有一天，文臣大言不惭地对憨牛说：“没有我，就没你今天，是我推荐你去县科研所，你要好好请请我，感谢我。”憨牛说：“你的恩德我岂能忘，请客也应该，我老婆管钱，我与她商议再说。”文臣一听，彻底心凉。憨牛老婆为人友善，知书达理，早有传闻。工作和持家都有条不紊，早就名声在外，想无缘无故讨便宜简直是痴人说梦。
　　 前几年，文臣在报刊上看到要消除退休双轨制，心像打了鸡血好激动。心里默念：“你憨牛的好日子也到头了！”逢人便宣扬。但盼呀盼，依然没有动静。
　　 过了年，又听说国家要把薪水拉平，取高补低，文臣激动得几夜没睡好。走路都摇晃。想象着憨牛夫妻俩抱着痛哭的场面，他觉得解气。期待峰回路转，原来是谣言……
　　 文臣的一言一行，难避众人眼。有人提醒憨牛，说：“文臣过去拿你不当人，现在还在妒忌你。过好怎么啦？是国家政策好，自己劳动所得，不偷不抢，有什么不可以？你应给他点眼色，要他知道人老实也不能欺负，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不能惯他毛病。自己蹲过笆篱子，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怕他个屌？”憨牛笑笑说：“往事不提了。他让我老实做人，才有今天的好身体。也是好事，我应该感谢他！再说，那年月他也是受害者！”……
　　 自从娶了大学生，都惊讶地发现，憨牛像变了一个人。不仅穿戴好，家整洁，人清爽，更明显的是话多了，说话有水平，越老越有精神。夸他“憨得温柔可爱，活得牛气冲天，牛味十足！”对憨牛的胸怀，都佩服地竖起大拇指：“真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