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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小情歌(小说)


作者:张诗群 童生,600.4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298发表时间:2022-07-30 16:13:23


   阿明微笑着朝马爷爷鞠躬。身子一弯,背上的琴盒翘起来,咚的一声磕到玻璃橱窗上。马爷爷露出一丝笑意说,你是从桃源村来的?阿明说,不是,我在佳艺教吉他,小高书记打电话说了您的事,我就来了。马爷爷看着阿明,嘴角的笑意略深了一些,脑袋轻轻摇晃着。
   马爷爷大名马复生,邻县荻蒲镇人,早年投笔从戎,一生南征北战,多年前离休。这次专程从省城过来到桃源村找一座坟。这是小高书记在电话里说的。
   找坟?阿明差点把眼珠子瞪了出来。大学毕业这几年阿明经常参加公益演出,但这回,小高书记居然让他找坟。
   一年前,马复生打电话到县里,说要找一个老坟。坟主叫田阿妹,大湾镇桃源村人,一九四九年去世时才十几岁。民政部门查来查去,最后答复是查无此人。马复生隔几天就打一次电话,说县里解决不了他就要去找省里。民政部门实在没辙,想起团县委最活跃的志愿者阿明是桃源村人,于是把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了阿明。
   阿明瞟了一眼手机,刚好九点半。阿明打开车门,想搀扶马复生上车。马复生伸手轻轻挡了一下,表示自己不需如此照顾。
   车向桃源村一路奔去。大湾镇地处县城最西部,因地势偏僻、山道难行,这些年发展缓慢。这倒保全了原生态的自然风貌。马复生看着窗外,忽然自言自语,山还是那山,物是却人非啊!阿明扭过头,向窗外看了一眼。深秋的诸子岭依然层峦叠翠,山脚下白墙黑瓦,散布着十来户民居。马复生的喃喃自语勾起了阿明的兴趣。阿明问,马爷爷在这里打过仗?马复生叹了一口气,说,我在这里读过两年中学,然后就出去参军了。阿明又问,是培锋中学吧?马复生惊喜地问,你知道培锋中学?阿明说,当然啦,我是林县人嘛。
   诸子岭是林县的红色地标。抗战时期,诸子岭驻扎过新四军的一支队伍,打过几次大胜仗。抗战快结束时,中共林县县委在山脚下办了所临时初中,就是培锋中学,但只办了两年半就因战况紧张停课了。这些史料如今被刻成路碑、谱成歌曲,阿明自然也熟悉。
   马复生话不多,沉默了半晌,用发颤的声音问,小伙子,田阿妹的名字,你听说过没有?
   阿明正要说话,连接车载音响的手机铃声忽然唱了起来:这是一首简单的小情歌,唱着我们心头的白鸽,我想我很适合当一个歌颂者,青春在风中飘着……
   阿明接通了电话,不耐烦地喊,小玲子,你又要整什么幺蛾子?一个女孩的声音像灌了蜜,阿明——你到底考不考嘛?你一考准能过的哟。考什么呀考!小玲子你是知道的,我要当歌手,我要去上海参加海选。阿明回答得振振有词。阿明,你坏蛋!笨蛋!告诉你,你就等着和我吹了吧。女孩的声音从温柔秒变娇嗔,她气呼呼地挂了电话。
   阿明转过脸,对马复生不好意思地呵呵了两声,说,小玲子,我女朋友,她妈说我不考个编制的话,就别想和她好,她就一天到晚逼着我考这考那的,烦死了。
   马复生靠在椅背上,没有接话。过了一会儿,马复生忽然又问,小伙子,你姓什么?我姓林,林阿明。阿明说。
  
   二
   桃源村离诸子岭十里地,车子在山路上拐几个大弯就到了。车子停在一棵粗壮的枫杨树下,枫杨树下聚着几个老头,围着一张石桌下棋。一树浓荫撑出一个椭圆形的场院,场院边上,立着一栋两层的小楼。
   车一停,下棋的俩老头抬头看了看,其中一个对拄着拐杖站着的秃顶老头说,你二犟子孙子回来了。另一个老头问,谁?这一位说,阿明呗,还有谁?
   阿明和马复生下了车,马复生左边转转、右边看看,问阿明,这是哪里?阿明说,桃源村啊。阿明指指二层小楼说,这是我家。又介绍拄着拐杖的秃顶老头,说,这是我爷爷。
   乍一听到田阿妹的名字,几个老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地摇头。马复生拱拱手说,几位老哥好好想想,一九四九年,她十六岁,就没了。那一年闹伤寒,培锋中学死了不少学生,她就是那一年死的。
   几个老头愣了好半天,阿明的爷爷忽然说,你说的是田小妹吧?我记得田小妹就是那年走的,书读得好好的,生病了抬回家没几天,说没就没了。马复生踉跄了两步,抓住阿明爷爷的手,说,老哥啊,她埋在哪里?带我去看看。阿明爷爷摇头,说,这就不知道了,我比她小几岁,那时候才这么高。阿明爷爷用手比了个“这么高”的高度,思绪和眼神都悠远起来。哎呀,她长得可标致了,头一年刚订了亲,两边都是大户人家,订婚宴席摆了十几桌,把村里老少爷们都喊去喝酒。那时我小,家里穷,总吃不饱,也跟我家老头子一块去了,吃了个肚子溜圆,到今天都还记得。
   马复生静静地听着,脑袋不由自主地摇晃,嘴唇也轻轻抖动起来。老哥啊,桃源村还有谁知道她埋在哪吗?阿明爷爷想了半天,说,五保户漆老头子可能知道,可是他聾了呀!阿明急了,说,爷爷,你再想想,再想想。
   想起来了!小玲子大姑奶奶。田小妹和她关系最好。阿明爷爷激动起来,拐杖橐橐橐地敲击着地面,使秋天的桃源村陷入了回忆。
  
   三
   小玲子接到阿明电话,四十分钟后赶到了桃源村。一见面,小玲子就噘着嘴,狠狠地剜了阿明一眼。阿明嬉皮笑脸地把小玲子拉到怀里,给了个大熊抱,算是道歉。小玲子气呼呼地挣脱出来,扭过脸却抿嘴乐了。马复生说,姑娘,辛苦你了。小玲子两只手在胸前一阵乱摆,脆生生应道,不辛苦,不辛苦。
   天还不太冷,大姑奶奶已穿上了绛红棉袄,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大姑奶奶快九十岁了,一笑起来,咧开没牙的嘴,像个婴孩。老虽老,但她耳聪目明,听到“田小妹”三个字时,吃惊地盯着马复生,瘪着嘴说,死了,早死了。
   马复生一着急,就有些气喘,他气喘吁吁地问了好几遍田小妹埋在哪,大姑奶奶却咿咿呀呀地说开了,边说边用袄袖擦眼睛。马复生听不懂,看着小玲子干着急。小玲子说,田小妹死的那一年,她订了亲的婆家雇了个大花轿,吹吹打打地来到村上,把她的牌位迎回去了。没拜堂的对象也来了,差点哭晕过去。
   马复生咳了一声,嗓子就哑了。他哑着嗓子问,那她……埋在哪?
   付强生态园坐落在村东。沿一条公路走进去,远远就看见一座带长廊的木制门楼,门楼上挂着四只红彤彤的灯笼,映着四面山色,格外艳丽醒目。长廊外,是一口两亩见方的池塘,塘边立着一块木牌,上书“垂钓处”三个赭黄楷体字。池塘四周是各种树木苗圃,桃树林、梨树林、油桐林等各自成片,矮小一些的桂花、石楠和栾树苗圈着竹篱,随处可见的耳草和毛蕨贴地而生,触目所及是植物的海洋。
   真就是一片植物的海洋,汪洋大海。密密麻麻一片,已经被开垦成平坦的林地,被成千上万棵树木占领,被波浪般汹涌的绿色填平,连一个突起的土丘都看不见,更别谈墓与碑了。
   马复生站到这片土地上,明显激动起来,眼睛也不够使了,一会儿手搭凉棚远望,一会儿又钻进树丛里用拐杖划拉草皮,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越看越不对劲。他焦急地问,大姑奶奶说的是这个地方?阿明解释说,几年前,村里通过招商引资,投资商付强把这片山地翻了一遍,但是翻地的时候也没听说要迁坟啥的。小玲子像做错了事,怯怯地接腔说,我不记得这里有过坟啊,小时候就没有,可能……早就没了吧。
   三个人谁都没有再说话。林地静悄悄的,马复生突然恸哭起来。他耸着肩,张着嘴,老泪纵横。他泪眼模糊地望着前方的林海,用老迈的嗓音撕心裂肺地呼喊着,阿妹啊——阿妹啊——
  
   四
   吃过午饭,阿明执意开车送马复生回省城。小玲子这几天不忙,也乐得伴驾同行。车过诸子岭,马复生让阿明停了车,说要下车看看。
   雾已散去,午后的诸子岭罩上了一层秋阳的薄光,山色更加清晰明朗起来,露出了季节的真面容。山脚下窝成一排的白墙黑瓦处,隐约可见美丽乡村建设的崭新气象,一幅水彩墙画虽然看不真切,但旁边竖排的“红色诸子岭”五个草书大字异常醒目。
   马复生指着那一排民居说,以前培锋中学就在那里。
   小玲子以手遮额,挡住晃眼的阳光,看了片刻,问,田阿妹就在这里读的书,是不是?马复生说,还有我,我和田阿妹,都在这里读过书。我早她两年,我参军走的那一年,她刚入学,后来就闹了伤寒嘛,唉……
   阿明问了一句他一直想问的话,马爷爷,田阿妹是你的……女朋友?阿明在“女朋友”和“对象”之间斟酌了半天,还是用了“女朋友”三个字。马复生抿紧嘴唇,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加重语气说,准确地讲是未婚妻。大姑奶奶说的那个差点哭晕了的对象,就是我。回程的路上,在两个年轻人的好奇询问下,马复生终于打开了话匣子。
   马复生和她,相处的时间只有四天,是四个星期天。马家和田家都是林县大户人家,两家并不熟识,马家在荻蒲镇,田家在大湾镇。马复生的姐夫是田家的私塾先生,觉得女学生田阿妹和内弟马复生脾性相近,两家又门当户对,就做了牵线媒人。换了庚帖,办了订婚酒,亲事就算正式定了下来。因为订婚时两人年龄尚小,当时又有婚前不宜见面的习俗,也不知是哪一方先起的念头,两个未曾见面的年轻人尝试用书信来认识和了解对方。谁知书信一通,惊醒了沉睡的爱神,信越写越多,话语也越来越甜蜜,越来越缠绵。终于在这一年暑假,在培锋中学补课的马复生约田阿妹在诸子岭见面。
   一连四个星期天,田阿妹天不亮就从桃源村出发,踩着露水,走十里山路到诸子岭,与等在那里的马复生会合。见了面,两个少年既害羞又喜悦,心怦怦跳着,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傻话,傻话说说又停停,田阿妹就红着脸小声地唱《望郎》,唱《我看槐花开未开》……
   好听吗?马爷爷,您唱几句呗。小玲子打断了马复生的回忆。马复生顿了一下,像是刚从梦里惊醒过来。他清了清嗓子唱了起来:
   正月望郎梅花开,大雪飘飘落下来。
   姐在房中烘炭火,开门扫雪望郎来。
   二月望郎杏花开,燕子双双飞进来。
   燕子衔泥多劳力,细语呢喃望郎来。
   这是《望郎》,后面的不记得了。马复生说。真好听,阿明你说是不是?小玲子问阿明。阿明也连说好听。
   确实好听。马复生的嗓音尽管混浊苍老,像生了锈的哑锣,但那旋律婉转,像小云朵在天上飘着。
   姐梳油头到门外,手扶槐树望郎来。
   娘问女儿望什么,我看槐花开未开。
   马复生又唱起了《我看槐花开未开》。
   太好听了!小玲子赞叹道,阿明,你要是把这首歌改成吉他民谣,比你翻唱那首《小情歌》还要好,海选时一唱,保准炸裂!是谁说我去参加海选就和我吹了的?啊?谁说的?阿明慢条斯理,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架势。你还好意思说呢,小玲子回过头对马复生说,马爷爷,您给评评理,他前年就答应我妈要考编制的,我妈对他就这么个要求,可就是拖着不考。去年到长沙,今年又要去上海,海选是那么好选的?不像家里有钱的可以运作,又没人给你编故事煽情,我们就是普通的草根阶层,踏踏实实过日子不行吗?阿明咕哝道,我又没说不考,年轻的时候谁没个梦想?再说了,小高书记把海选的亲友团都组织好了。小玲子說,生活要有诗歌和远方,可起码要生活,是不是?我俩的未来也得考虑吧。我打听过了,三小和五小要招音乐老师,文化馆和少年宫明年也要招人,这可都是你的菜啊,阿明。阿明没有说话。
   马复生没有料到自己的回忆被两个年轻人的拌嘴打断了,脑子一下子陷入短暂的空白。回忆让他悲伤,他空茫地望向车窗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小玲子回过神来,赶忙问,马爷爷,后来呢?马复生说,后来……后来就这么见了几次。到了第四个星期天,我的课也快补完了,暑假一过就要去参军,她也鼓励我参军报效祖国。分别那天,我们都很难过,又哭又笑的,好像生离死别一样。傍晚时分,我俩一口气跑到县城的照相馆,肩并肩照了一张合影。这张照片我一直带着,可惜呀,最后在抗美援朝战场上丢失了,这是后来的事了。
   暑假过后,我参加了新四军皖南支队。记得是快要入冬了,我随部队在邻县驻守。一天下午,我父亲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告诉我田阿妹病逝的消息。这简直是天崩地裂,我捶胸顿足地哭啊,我父亲也陪着掉眼泪,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哭成了泪人。谁能想到呢,她还在信里说放寒假就来看我的。说到这里,马复生的眼里泛着泪光,完全陷入到悲伤的情绪中。我就和父亲商量,田阿妹生是马家人,死是马家魂。后来我家就抬了一顶轿子,去桃源村迎回了写着田阿妹名字的牌位。我双手捧着,安放在我们马家的祠堂里……
   上了高速,路程已走了近一半。车窗外天高地阔,只听见车轮滚动的声音和马复生低沉缓慢的讲述声。
   马复生说,说来也怪,年轻的时候老想梦见她,越想梦见,越是梦不见,一次也没有梦到过。现在老了,她天天到我梦里,总是在唱那些歌,她唱着唱着我就醒了。我就想啊,我和老伴有儿有女,她孤苦伶仃,怕是太孤单了,就到我梦里来,要我去看她,要我去找她。唉,阿妹啊,我是来了,可你在哪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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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位九十多岁的老人,到老家寻找年少时因病去世的未婚妻的坟墓。隔着几十多年的光阴,山川依旧却物是人非,哪里还有踪迹可寻?可老人却不肯放弃,因为未婚妻夜夜入梦为他歌唱。最后,老人刻了一个墓碑,将它矗立在他们曾经一起读过书的地方,了却了心中的念想。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马复生老人的不被理解的举动,恰恰让我们看到了爱情最美的样子。怪不得阿明和小玲子,这对年轻的恋人,在陪伴老人的过程中,心灵受到震撼,懂得珍惜他们之间的爱情。小说的情节并不复杂,绕过了那些宏大叙事,专注于老人对未婚妻的念念不忘,在不动神色的叙事过程中,将老人对爱情的坚守和执念刻画得感人肺腑。佳作,倾情推荐阅读!【编辑:燕剪春光】【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20731000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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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燕剪春光        2022-07-30 16:15:29
  很久没有读过小说了。读这篇小说被感动了。老一辈人对待感情是多么执着啊!想想现在的快餐爱情,这篇小说更有现实意义。
有花皆吐雪,无韵不含风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22-07-31 20:43:11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3 楼        文友:石语        2022-07-31 21:56:06
  故事动人,写得也好。一直在揣摩作者的技法,沉稳、老道,按自己的节奏走,丝毫不急于解释,真像一首悠远绵长的小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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