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赵凡到家的时候，天色已暗下来了。他关好院门，顾不得拍打身上的积雪，疾步登上台阶推开房门。
　　 “快进里屋暖和暖和！”妻子瑞芬迎到门口，接过赵凡摘下的毡帽和围脖，扑拉扑拉上面的雪，挂到墙上。
　　 两个人来到里屋。赵凡走到窗前，从窗帘侧面拉开一道缝，向外察看一下，然后又拉好窗帘，坐到桌旁。
　　 “接上头了？”瑞芬把一杯水放到赵凡面前，轻声问道。
　　 “接上了，但出现个意外情况！”赵凡压低声音回答。
　　 “什么情况？”瑞芬顷刻警觉起来。
　　 “我和联络员接完头，正准备离开普云楼的时候，警察和特务突然把住酒楼门，对里面的人进行搜身盘查。这个联络员是几个月前由组织从上海派到奉天的。敌人从他说话的江南口音中听出了破绽，把他抓到北市警察所去了，说不准连夜就会送到日本宪兵队。”
　　 “啊？！那他要是……你有可能会暴露！”
　　 “没错！”赵凡站起身，严肃道：“一旦进了日本宪兵队，他要是个孬种，麻烦可就大了。”
　　 瑞芬的心不由得提了起来。是啊，中共满洲省委自一九二七年十月成立以来，她和赵凡就负责省委在奉天的外围联络工作。他们历尽腥风血雨，秘密参加过奉天纺纱厂大罢工、奉天制麻会社大罢工、闹学潮、抗捐抗税等运动。然而，由于叛徒告密和敌人的血腥残杀，中共满洲省委一次次惨遭破坏。沉痛的教训提醒他们，对待党的地下工作，决不能有半点疏忽大意，否则将损失惨重。
　　 “那下一步怎么办？”瑞芬握住赵凡的手，问道。
　　 “现在情况万分危急，必须立即行动。”两个人的目光迅速交织在一起，眼神充满了坚毅、鼓舞和信任。
　　 “瑞芬，这个联络员不认识你，你马上去城里四平街辘撸把胡同的盛茂粮店，用暗号联系上宋掌柜，让他立即转移。这个联络员认识宋掌柜，他刚到奉天的时候，他们在盛茂粮店见过面。”赵凡停顿一下，想了想，补充道：“为防意外，今晚你就不要回来住了，回娘家躲躲。”
　　 “那你呢？”瑞芬拥住赵凡。
　　 “别担心，他们不会抓到我的。我与老李已经约好碰面地点，我要抓紧向他汇报。现在咱俩分头行动！”
　　 两个人说罢，一前一后走出家门，融入苍茫的夜色中。
　　 雪停了。月亮悄悄爬上房檐，窥视着这个昏暗的世界；地上的雪银晃晃的，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光。城里城外，时不时地响起枪炮声、警笛声……
　　
　　 二
　　 赵凡和瑞芬住在奉天城小东关门外的珠林寺附近，他们是土生土长的奉天人。前些年，赵凡在东北大学读书，瑞芬在奉天省立女子师范学校读书。他们是在学潮运动中相识的，后来经中共奉天支部地下党同志的引导，两个人先后加入地下党组织，再后来他们彼此相爱并组成家庭。赵凡的对外身份是城内四平街上旺发五金商贸行的经理；瑞芬的公开身份是省立奉天第一小学的教师。
　　 现在，赵凡顺着珠林寺门前的珠林路一直向西走了有三五百米远，来到老龙口酒厂对过的一条胡同口，然后叫上一辆人力车，奔北市场方向去了。
　　 今年“九一八”事变后，日本鬼子兽性大发，关东大地哀鸿遍野，血染山河。为便于开展工作，中共满洲省委根据党的指示，决定于十二月迁往哈尔滨。今天下午赵凡接受联络员传达的任务，就是明天下午五点钟之前，护送中共满洲省委的一位领导同志安全进入满铁奉天驿（火车站），坐上开往哈尔滨的列车。
　　 这会儿，在北市场的一间青砖房里，赵凡准时见到了他的直接上级老李。
　　 听完赵凡的情况汇报，老李把夹在手指上的卷烟送到嘴上，狠狠吸了两口，皱着眉头说道：“更糟糕的是，上个月在老瓜堡召开省委扩大会议时，这个联络员有可能见过我们要护送去哈尔滨的这位省委领导同志！”
　　 “啊？果真如此，那可太危险啦！”赵凡惊讶道。
　　 “是啊！”老李点点头，“所以，形势紧迫，我们必须提前行动。”
　　 “那领导同志还来得及通知吗？”
　　 老李扔掉手上的卷烟，贴着赵凡的耳边小声道：“这件事我去沟通，现在我们研究一下……”
　　 从青砖房出来，赵凡决定去堂子街的岳父母家与瑞芬会合。他想知道宋掌柜那边的情况，同时传达老李的指示，明天早上开始行动。
　　 “站住！”赵凡刚走到北市场的皇寺路上，忽然听到一声尖叫，像是鸡脖子被脚踩住发出的“针儿啦”声，“有证件没？”
　　 赵凡转过身，几个警察和日本宪兵从旁边的一条胡同里杀气腾腾地窜过来。
　　 “老总！”赵凡鞠躬陪笑道：“这是我的良民证。”说着从棉袄里怀掏出一个小本子。
　　 一个警察走近赵凡，看他龇牙咧嘴的模样，活像一只蠢了吧唧的“黑熊”。
　　 “黑熊”接过赵凡递过来的小本子，可他看都不看，就一挥手，“带走！”两个日本宪兵上来推搡着赵凡。
　　 “太君，我有良民证，我是大大的良民啊！”赵凡极力反抗着。
　　 “八嘎！”几杆寒光凛凛的枪刺同时对准赵凡。
　　 “喊什么喊？再喊要你的小命儿！”“黑熊”抻直脖子吼着。
　　 难道就这样被抓了？明天还有重要任务哪！赵凡开始琢磨着如何逃脱这群吃人的野兽。
　　 “黑熊”在前面带路，拐进北市场大街，眼瞅着就到大观茶园的门前了。
　　 不行！得赶紧行动。赵凡双臂一较力，猛地挣脱两边的日本宪兵，抢前一步，拔出“黑熊”挎着的王八盒子，回手“啪啪”两枪，撂倒了两个日本宪兵，就势抢回攥在“黑熊”手里的“良民证”，闪进身边的幽暗胡同里。
　　 “八嘎！”“砰！砰！砰！”日本宪兵和警察叫喊着开枪射击。
　　 赵凡一边向胡同深处跑，一边不时藏到房檐下的墙垛后还击。忽然，他身旁的一扇小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有人伸手把他悄悄拉了进去……
　　
　　 三
　　 瑞芬赶到四平街上的辘撸把胡同盛茂粮店的时候，伙计们正在上门板，准备闭店。她用暗号联系上了宋掌柜。宋掌柜领她来到后屋，把门关严。
　　 瑞芬忙不得坐下，立即把情况告诉了宋掌柜。宋掌柜刚要说些什么，忽听门外一片嘈杂声。
　　 “快躲起来！”宋掌柜急忙挪开墙边的一个立柜，瑞芬迅速藏到了后面的地洞里。
　　 屋门被砸开了，几道明晃晃的刺刀闪着杀气伸进屋来。一个挎着东洋刀、鼻孔下留着“一撮毛”的日本军官迈进屋里，“你的，什么的干活？”
　　 “太君，我是掌柜的，是守法的良民啊。”宋掌柜迎着“一撮毛”，点头恭维道。
　　 这时，一个斜挎王八盒子的家伙从“一撮毛”身后溜进来，他脑袋上梳着的大背头就像刚刚被驴舔过的一样，铮明瓦亮。宋掌柜不禁一愣，这个“大背头”不是上海来的那个联络员吗？
　　 宋掌柜“哼”一声，把脸扭向一边。
　　 “宋掌柜的，别解释了，到宪兵队去说吧。”“大背头”吸一口手里的烟卷，贼溜溜的眼珠子来回滚动，摇头摆尾的样子。
　　 “呸！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叛徒！”宋掌柜转过脸，一声怒吼。
　　 “带走!”“一撮毛”一声狼叫，两个日本宪兵跨进屋来把宋掌柜推了出去。
　　 “一撮毛”抽出东洋刀拄在地上，大嘴一撅，“搜！”
　　 几个日本宪兵随即在屋里“折腾”开了。
　　 “报告，靠墙立柜后面有个地洞。”一个日本宪兵报告。
　　 “下去的看看！”“一撮毛”瞪眼命令道。
　　 “大背头”和两个日本宪兵战战兢兢地钻进地洞。不大会儿，他们从地洞里爬上来，“报告，里面没有人！”
　　 “一撮毛”一听，就像没找到食物的饿狼，眼珠子瞪得红红的。
　　 原来，这个地洞的另一个出口在盛茂粮店后院的一间仓房里，瑞芬早从仓房的洞口钻出，从后院小门跑出去，化险为夷了。
　　 瑞芬匆匆回到娘家的时候，父母早已睡下了。她来到西屋，正打算掌灯，忽然北窗户被人“咚咚”敲了两下，她蹑着脚走过去，屏住呼吸贴墙根站住。
　　 “瑞芬，是我！”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赵凡！瑞芬急忙打开窗户，赵凡跃上窗台跳进屋里。
　　 瑞芬把“大背头”叛变、宋掌柜被抓的事立即告诉了赵凡。
　　 “看来形势异常严峻啊！”赵凡摸了下腰里掖着的盒子枪，低声道：“上级决定提前行动，由你配合执行这次任务。”接着，赵凡向瑞芬介绍了具体行动计划。
　　 “你受伤啦？”瑞芬见赵凡的手上有血迹，不禁诧异道。
　　 “擦破点儿皮儿，不碍事。”赵凡看了一眼划伤的手指，对瑞芬讲述了他在北市场摆脱追捕的经过。
　　 原来，赵凡被拉进去的那间屋，是饮誉东北的奉天城招牌名吃——北市场三合盛包子铺的后厨操作间。当时，几个伙计正准备着第二天包包子的面和馅，忽听得屋外有枪声和嘈杂声，见胡同里有人被日本宪兵追赶，于是开门把赵凡拉了进去。然后给他换上了白色的工作服和帽子，又在他的脸上、身上拍了几把干面粉，弄得跟和面的伙计似的，最终赵凡躲过了日本宪兵和警察的搜捕。
　　
　　 四
　　 天亮了。虽然灰蒙蒙的天空依然闪烁着几颗不愿隐去的星斗，但太阳还是忍不住露出一丝浅浅的霞光。
　　 “大块豆腐喽！”胡同里传来一阵叫卖声。这是赵凡和老李约定的出发暗号。按照预定计划，赵凡拎起行李箱，跟随瑞芬出门，来到胡同口。
　　 一辆黑色小轿车已等候在那里。两个人上了车，老李一脚油门，轿车很快上了大东路。
　　 轿车向西开出去没一会儿，拐进大什字街旁的一家院里，这是与满洲省委领导同志秘密会合的地点。几个人经过一番乔装打扮，这位领导同志和瑞芬俨然成了“老板”和“太太”，赵凡和老李则化装成随行的“仆人”和“司机”。
　　 一切就绪，四个人开车直赴满铁奉天驿（火车站）。车窗外，街道两旁的树木和房屋向后倒退着。轿车穿过故宫牌楼，驶出怀远门，来到南市场地界。
　　 一个老农赶着掏粪车横穿马路，轿车减速停了下来。等了一会儿，马车过去，轿车却熄火了。
　　 老李赶紧扭动钥匙门，可车就像趴窝的老母鸡“嗷嗷”拉着长声，就是不启动。赵凡和老李赶紧配合着把车推到路边。这时，一队日本宪兵扛着枪从八卦街方向走来。
　　 赵凡打开前车盖，佯装检查线路，暗中瞄着走近的日本宪兵。
　　 “什么的干活？”日本宪兵站到车前。
　　 “送老板和太太回老家省亲，天冷，车熄火了！”赵凡直起腰答道。
　　 领头的日本宪兵吼道：“检查证件！”四个人忙掏出证件，分别递过去。
　　 领头的日本宪兵把脑袋伸到车窗口，朝里瞧了瞧，又看看证件，然后递回去，“可以的开路！”说完带队走了。
　　 可能是由于紧张，赵凡的手心捏出一把汗，好险啊！
　　 车很快修好了。顺着千代田通（路），穿过“满铁附属地”，轿车开进满铁奉天驿（火车站）广场。四人下车，“太太”挽着“老板”的胳膊走在前面，赵凡和老李拎着行李箱跟在后面，相互间保持着十多米的距离。
　　 突然，一阵警笛声划过，两辆日本宪兵队的囚车开进广场，停在检票口的不远处。
　　 宋掌柜戴着手铐脚镣被推下囚车，拷到检票口的铁护栏上。
　　 那个日本军官“一撮毛”挥舞着东洋刀，指向宋掌柜，“你的看看，进站的人里，哪个是你的同伙！”
　　 几乎同时，叛徒“大背头”幽灵般地跳下车，叼着烟卷站在囚车旁，贼眉鼠眼地打量着过往的行人。
　　 老李和赵凡迅速交换个眼色，示意提防“大背头”。
　　 忽然，“大背头”瞄上了走在人群中的“老板”。他吐掉嘴里的烟卷大叫着，“太君，我们要抓的满洲……”
　　 “啪——啪——”老李当机立断，出手就是两枪。“大背头”“扑通”一声栽倒在地，蜷缩着身子颤抖几下，不动了。
　　 “抓抗日分子！”“砰——砰——”日本宪兵饿狼般地扑向老李。
　　 老李边还击，边后撤，可他哪能抵挡住这些穷凶极恶的群狼？老李身中数弹，倒下了；鲜血浸透他的棉衣，染红了身下的白雪……
　　
　　 五
　　 “老板”和“太太”快步走到检票口，顺利检票进站。
　　 赵凡警戒着周围，扭头发现有双眼睛在盯着他。这不是昨晚北市场的那个“黑熊”吗？他在盯梢？
　　 “黑熊”也认出了赵凡，撂起蹶子跑向“一撮毛”。然而这一切，都被拷在铁护栏上的宋掌柜察觉到了，他突然高喊：“那个穿警服的家伙是我的同伙！”
　　 “八嘎！”“一撮毛”拔出东洋刀一指，一群日本宪兵“忽”地围住了“黑熊”。
　　 “别——别——太君，我不是——我是——北市警察所的警员，是到车站送联防协勤情报的。”“黑熊”吓得脸色煞白，说话结结巴巴，“报告太君，我发现昨晚逃跑的一个抗日分子……”说着伸手指认赵凡，可赵凡趁“黑熊”被鬼子恐吓的瞬间，已隐蔽到候车室的墙角后面。
　　 “一撮毛”顺着“黑熊”比划的方向一看，哪还有什么人影儿，气得脸跟猪肚子似的，上前“啪啪”扇了“黑熊”两个耳光，“八嘎！人的没有！你的，撒谎！”
　　 月台上，“老板”携“太太”站在上车的旅客队伍中间，从容地登上了列车。
　　 “太君，我真看到那个抗日分子啦，他在送……”“黑熊”咧着嘴还没说完，就听“啪”的一声枪响，一颗子弹敲开了他的脑壳。这个民族败类，连吭都没吭一声，瘫到地上就玩儿完了。
　　 日本宪兵像一群癫疯的野狼，蹿过去包围了赵凡。
　　 “呜——呜——”一阵长鸣，开往哈尔滨的列车“嚓嚓”启动了。
　　 “同胞们，我们是中国人，不做亡国奴！”宋掌柜抖动着身上的镣铐，奋力疾呼着。
　　 “死啦死啦的！”“一撮毛”举起东洋刀，两眼狰狞，张牙舞爪地嚎叫着。几个日本宪兵端起刺刀，丧心病狂地刺向宋掌柜……
　　 “砰——砰——砰——”包围赵凡的日本宪兵同时扣动了罪恶的扳机。赵凡倚着墙滑坐到地上，嘴角溢着鲜血，背后的墙面划出一道道殷红的血迹。他怒视着眼前的魔鬼，缓缓地抬起手里的枪，射出最后一颗仇恨的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