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难离
　　 一
　　 公元一九七零年岁尾。
　　 过几天就要到年了，庄稼人开始忙着购买年货了。今天是腊月二十六，天色已晚，虽然气候这么寒冷，但是村子上的家家户户还是亮着微弱的灯光。
　　 别人都为新年的来到而感到高兴，然而光棍子刘正河似乎遇上了什么不如意的事情似的，天刚一擦黑，他便关门躺下了。
　　 刘正河与他的二婶家住在村子最后头，山墙搭山墙。因为与庄子相隔一条小水沟，因而显得有一些偏僻，至于刘正河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情，他的二婶知晓得比谁都清楚。
　　 事情是由一双鞋子引起的。还是在半个月之前，生产队就已经角分了，刘正河一个人一年得了十五元钱，他领了钱，心里当然很是快乐，别看这么一点钱，可是对比往年的分红，就要高出了很多。
　　 社员会散后，他回到屋里，把钱收好，心里盘算：“这点钱能够做点什么呢？”他想到自己脚上的鞋子坏了，第一个打算就是买一双新鞋穿穿——当他看到自己身上穿着的这件黑棉袄的时候，又改变了念头，决定不买鞋子了，“咱身上的破袄已经四五年了，补了这么多的补丁，还是做个棉袄合算，余下的钱留下过年买点东西，鞋子以后再另想办法吧！左边这只鞋的大脚趾头上磨出了一个窟窿，右边这只鞋子已经绽缝，拿给二婶丁补丁补就能够将就穿一些日子了。
　　 在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他把鞋子洗刷干净，晒干。
　　 今日收工之后，他拿着鞋子到二婶家。二婶坐在堂屋里，左边放着一只炭火不很旺盛的炉子，炉子上盾着一只戴耳锅，锅里不知焐着什么东西，她的前面有一个针线匾，正在入神做着一件花衣裳。刘正河分别一手拿着一只鞋子，他把鞋子坏了的地方对他二婶交代一番，说完放下准备回家。二婶开腔叫住他：“你回家有没有事呀？”
　　 “二婶，没有什么事。”他琢磨着二婶一定也有什么话叫他去做，就顺从地回到屋里。
　　 二婶说：“我前日从街上买了一只小猪，当时没有扎壮绳索扣它，临时用一根烂稻草绳子扣住它，到今日，挣脱开了好几次，我昨天特意买了半斤苘，你有手头劲，给我搓一根绳吧！”她直腰起身从屋里找出那团苘，递给侄儿说，“就在这儿给我搓吧！”
　　 刘正河找了一只矮凳子坐在上面，抽了几匹苘在手里，理顺，准备开头。
　　 二婶把刚刚才做着的活计丢到半边，一手拿起褂子离开她的针线匾，注目，一手在针线匾里找着布片，大概是要给侄儿补鞋用的了。她翻了一会儿，终于从里面找出了一块和鞋子的颜色相同的布片，然后又用剪刀绞去了一些。放在鞋子坏了的地方对比着，量了一量，过了一会儿，她就一如以往地数落起来：“唉，干苦活的人，穿鞋就是厉害！”说着说着就把话题扯到了侄儿勤俭持家大事上面了，“小啊，你年底角分分红得到的钱又花光了吧？要不，就再买一双吧？”
　　 “再买一双，哪来那么多便宜钱哪？”他犯难地对二婶说。
　　 “叫我看来，咱们这个地方，人多地少，不受八辈子穷也差不多。”二婶半天一句地说着，忽然思想起了什么极为高兴的事情似的，“正河，听说以前和你一块儿长大的那个叫二泉的孩子，在东北苦好了，有人从他来信到家得知，说他当了什么……”二婶迟疑了片刻才想起来，“喔，是在一个县的供电局里，当了一名架线工人，一个月拿了七十多块钱！”
　　 刘正河一见二婶叨唠就心烦，他恨不得一下子把绳搓完离开，他应声说：“哪里有那么一些好事？昨天东北的那个供电所来了一封信，人家说那个单位根本就没有这个人。”二婶却就是不相信这一消息，刘正河犯于不着和二婶争执，她的话又说的没完么了，“正河啊，我又要责怪你了，你接这新年已经三十三了，难道就真个业已啦？”她又提起她从前说过不止一次的话，“你要听二婶的话，走出去，一个人不老不少，总是比在家强八倍，碰巧，还能够找到媳妇。你不要怕没有路费，咱家这头猪不小吧？如果你愿意出去，我马上把它牵出去卖了。”刘正河一面搓着绳子，二婶的话他好像听清楚了，又好像没有听清楚，搓完了绳子，就要离开二婶家，出了门，忽然听得背后传来吆喝声：“你回来！”刘正河万万没有料到二婶突然发怒，只见二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他，滴着血丝，就像看着他的仇人一样。
　　 “今日我把话对你挑明了，你要是听我的话，好好好，我是你二婶，你要是不听我的话，你就算没有我这二婶，我也没有你这侄儿！咱们拉倒！”说完，把还没有做好的鞋子扔到了大门外。
　　 刘正河受到惊吓，呆呆地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一会儿，他只好拾起鞋子，准备回家。
　　 “真想不到，你就是这般玩固不化，不听别人的劝告，真想不到，我们刘家这支人非绝后不可了！”二婶气呼呼哭淋淋地骂着进了屋里间。
　　
　　 二
　　
　　 刘正河十四五岁的时候，就成了一个孤儿。他的父母得了疾病，相继去世，二老死后，留给孩子的家业，有一张破旧的梳头桌子，一条桑树弯扁担，还有一些简简单单的农业用具，最值钱的就是两间草屋，一年，大雨下了一个月，加上龙卷风，茅屋倒了一间，还剩下两间，后来也没有力量接着盖上。孤儿的日月真不容易，过生活又不会节俭，一年收下来的粮食总是吃不到年尾，一个大号青年人，还要吃国家的救济粮食，他的二婶有心叫他来二叔家，一块儿过生活，但是家中劳口太多，也左右为难，刘正河呢，也不愿意去连累二叔家。好在自己的衣服坏了，有二婶缝补，冬天的被子有二婶套。要吃饼，叫二婶烙。
　　 一年过去，二年过去，三年过去，他已经长成一个大青年，生产队里与他一般大的青年，一个个娶到了媳妇，刘正河穷得叮当响，人又貌不惊人，连一个上门说媒的人都没有，他的二婶跑断腿说破嘴皮，央求人家说了几个头，但是女方一看家里，都炸包了。刘正河呢，心里还装着一个想头：“人家不愿意，还不是嫌自己穷困潦倒？等到再过几年，生产队条件好了，咱要盖几间非常像样子的瓦房子，置办几样值钱的家当，到那时……”所以，他总是拼死拼活地在生产队里干活，多挣工分。但是几个年头过去，他还是住在那间空空如也的草房子里。他的二婶痴心不改，对于他的婚姻满怀信心。二婶说：“哪怕找一个半风头子也行啊！”可是半风头子也没有影子，你说急人不急人？
　　 “咱一年苦到头，二年苦到尾，还留在家里有什么意思？”他的心里曾经升起外流的念头，那一次，当他刚要去实现的时候，社会上成立了两派组织，民间人与人之间时常发生武斗，厉害的地方动刀动枪。他的本村就有一个外流分子被乱枪打死了，他打消了外流的念头，一等就过去了好几年，连年冬天抬大河工，兴修水利，夏日面朝黄土背朝天，为了千千万万个母亲的微笑，为了大地的丰收，大热天积肥造肥，进入河水里捞水草，爬树捋树叶，漫湖漫岭割青草，挖沟淤，造农家肥。岁月的风霜雪雨，使得刘正河提前步入了中年。他刘正河心灰意冷，死了找媳妇的美好心愿，准备打一辈子光棍子了！
　　 “你老是这么在家，锅门口燎小米，再过几年就彻底完了，听二婶的话，出去，可巧还能够带一个媳妇来家，将就一家人，要不，二婶死不瞑目。”刘正河当面应充，事后忘却了。
　　 这一次，二婶动真格的了！
　　 刘正河回到家，一气之下，连饭也没有吃，他拴上门户，饿着肚子躺下了。在往日，他一个人睡觉，被窝里冰冷，腿脚一时半间焐不过来，今晚上，却一点不觉得寒冷，他的心里好像有一团火在暗暗地燃烧着。他一闭上眼，脑海里就出现二婶那副哭淋淋的面目——这是二婶为自己婚姻大事操心的一贯表情。他在脑海里放映出二婶十多年前的画面，那时，二婶什么活计都会做……而今，她那一头黑发已经半白半黑了，面上布满了蜘蛛网一样的皱纹，她变成了另一个女人。想到二婶，就不由想到自己。
　　 “现在咱的生活上有二婶照应，还能够过得去，过几年，总有一天，说不定二婶过世了，自己的日子怎么过得去啊。哪怕自己有个蛤蟆大的妻子，也就不用考虑这些生活上的事了，怎么办呢？唯一的办法，只有走出去，还有一线希望。可是往哪里去年呢？不择途经地瞎闯？现在的地方政策跟以前不同了，各级政府纷纷派人到外地缉拿外流分子，自己举目无亲，又没有一个好朋友相助，事情真难办哪！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黑了，他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他在梦中梦见自己出去外流了，去流浪了，他处处去找工作干，可是跑断了双腿也没有找到事儿干，他丧失了信心，准备回家去，但是回到半路忽然迷失了方向，他想找人问问途径，但是一个人魂也找不到，不知过了多少天，身上的钱花光了，他漫无目的地走啊走，他的肚子饿了，渴了，浑身筋疲力尽，好不容易看见路边闪现一片过寒菜，他瞅瞅四下无人，将要下腰去薅一棵充饥，此时，一个没头没脸的大黑汉子从不远方冲自己追来，他不要命地向前跑着，眼看看被那个大黑魔一把抓住，一阵敲门声把他从梦恶中惊醒。
　　
　　 三
　　 鸡叫三遍，第四生产队队长夏常敏来叫他，想必有什么重要事了。
　　 刘正河披衣起来，点燃遍身油腻的用墨水瓶子做成的灯盏，随之背倚在后沿墙上。夏常敏走到屋里，从烟包里掏出丰收牌香烟，一支交给刘正河，一支自己含在嘴里，俩人先后把烟点燃。
　　 夏常敏坐在床沿，把脸伸向刘正河，告诉他：“明天我就要上河工去了。”原来，他们二人这期河工生产队里没有安排，特意留在蛭石矿里开采蛭石。
　　 “怎么的，大河工累工了么？你去，我也一定要去喽？”
　　 “不，没有安排你。你还留守在蛭石塘里呢！”
　　 “蛭石还要开采么？”
　　 “还要加劲开采呢！”
　　 “使劲开采？”刘正河有些疑惑：“就从一发现蛭石，生产队干部不知瞎费了多少劲，几次都没有卖出一点，蛭石多，烧的窑厂少之又少，真不容易卖出去。”
　　 夏常敏告诉他：“我这次出差在外，替河工上买东西，顺路在本县城蛭石窑歇歇脚，遇见县蛭石窑唐厂长，唐厂长这次象接见上大人一样，置办了四碟八碗招待了我，并与我们签订了一千吨的生蛭石供应合同。”此时，刘正河已经把自己的所有烦恼忘到了九霄云外。
　　 “我走了，生产队蛭石塘里这班人就有你带领了，我这个小小场长也交给你了。”
　　 什么，叫刘正河当场长？刘正河受宠若惊说：“老夏，别开我的玩笑了。假如我能够当场长，你老夏就应该长上翅膀，翱翔蓝天了！”
　　 “我说的是真的，生产队里的决定，我在临走之前，先上你这儿透透风，这事，我说你还不相信吧？”
　　 “我当然不相信！”
　　 “谁要骗人当小孬。”夏常敏当真把身上的黄铜哨子拿出来，交给了刘正河说，“这个玩艺交给你了，但是我的任务还没有彻底完成，以后还要带动你学习推销。”他刚要离开，立马又想起了什么事情，快乐地朝刘正河笑笑说，“小刘，好好干，脚踏实地，只要蛭石源源不断卖出去，生产队里有充足的资金买化肥，庄稼获得大丰收，日子就大变样了，年底分红，一人起码一百元！集体富裕了，私人的日子就好过了，就像你一个单身人，能够得一百多元钱！自己再服侍一头大肥猪，生产队里帮助你一下，你二婶再援助你一把，保准能够竖起三间红砖墙瓦房子！到那时，呵呵，不用你主动，大姑娘就会主动追上门来的。”老夏扮了一个嬉笑花脸，溜走了。
　　 那只哨子放在桌子上，小屋里静悄悄。
　　 蛭石终于能够卖出去了，他很是高兴，可是叫他联系户主，又当推销员，又当场长，他开始觉得缩手缩脚——万事开头难，他不缺乏力气，劳心劳神的同时，一种高度责任感迫使他，去克服犯愁的懒汉心里，主动担当责任。不懂的地方，虚心求教老夏，还有陈队长。记得陈队长在社员会上不止一次说过，好日子是靠奋斗出来的，共同富裕的道路不是靠哪一个人。眼看这一天就要来到了，老大莫悲伤，自己才三十出头，附近村上，也还有极个别大龄女青年……
　　 提起来很有趣，刘正河与他的二婶为了鞋子事情，烦恼得当天晚饭没有吃饭，一夜过来，他的肚里空空如也，分明有只青蛙咕呱叫唤，很是难受。他起来，急忙拾了一水瓢霉了的山芋干，清洗一下，烧火煮开，吃了三大黑碗，拿定主意，去找陈队长，谈说自己任蛭石场负责人的一些设想……我们有丰富的蛭石矿藏，为什么不能够独立自主，自己建造一座蛭石窑呢？
　　 二零二二年七月二十六日整理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