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崔那样的人应该开除！”G教师又在办公室里发牢骚时提到老崔，他扫了一眼办公室里其他六位教师后，激愤地补充道：“骚扰女学生这样的大事故，学校竟然遮掩着大事化无，你们说这样能管理好学校吗？”
　　 听众对G教师的问话只是笑了笑，没人答话。确实老崔已在去年六月份平稳地办理了退休。
　　 由于工作上缺少交集，老崔和包括G教师在内的绝大多数教师极少打交道，更没有得罪过G教师，G教师只是借此抨击学校人事管理不合理。
　　 尽管我也和老崔极少交往，还是了解他的一些悲喜经历，认为非常有必要写写老崔的事。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老崔是在参加工作第一天的晚上，晚饭后独自在宿舍翻阅一本电子方面刊物。突然宿舍门被推开，一个瘦矮的身影进来，黝黑的脸上两道浓重的眉毛非常显眼。
　　 “在看书啊，今年新来的吧？”老崔微笑着爽朗地说。
　　 “是啊！”我连忙起身拖了把凳子让他坐下。
　　 “家是哪儿的？”老崔坐下后又问。
　　 听了我的回答后，老崔非常兴奋,“咱们是老乡啊，我也是那个乡镇的，我村离你村有十多里。”
　　 然后又问到我的年龄，我回答后又问他的，他让我猜猜。
　　 看他那略带沧桑的面庞上有几道极深皱纹，像是有四五十岁（这也许是全校职工称他“老崔”的原因），但他一头浓密的黑发中没发现一根白发。我就回答他今年应该是三十四五岁，考虑若回答错了全当恭维他吧。
　　 “哎呀……老乡你眼力太厉害了，你是我问过的人中回答最准确的，我今年周岁是三十四，虚岁是三十五。”老崔更兴奋了。
　　 “我还猜你应该在食堂工作！”闻着他一身浓重油烟味我笑道。
　　 “你怎么知道的？今天你去食堂吃饭看到我在干活吧？”
　　 “我今天才报到，还没来得及去购买饭票，在宿舍旁边小卖部买了两包方便面对付了两顿，方便面包装袋还在桌上呢。”
　　 老崔稍一考虑哈哈大笑起来：“干食堂都弄一身油烟味。现在还好一些，每周还能打两壶热水在宿舍里搓几次澡，等天冷了只能到外面澡堂洗澡，一个月能洗一两次就不错了。”
　　 “你们食堂工作时间很长吧？”观察到老崔两眼有淡淡黑眼圈，猜测他应该睡眠不足。
　　 “不短，我是早上三点半起床，比他们早起半个小时，我负责烧锅、收拾餐桌和清扫餐厅卫生，忙完后就到了晚上七点多。一般晚上九点前必须入睡，否则第二天就睡不醒。”
　　 “你干的这些活在食堂里最脏最累啊！”
　　 “是脏点累点，但比在村里干农活轻松多了。食堂的工作时间太长了，绝大多数人因早晨起床太早辞职，或起不来被辞退。夏天好一些，冬天闹钟响了后喊多遍不起来。有时我燃烧锅炉一个多小时了他们还没有起床。现在我是食堂干的最久的，也因91年我转为合同工。”
　　 “你工作应该也非常出色！那时转个合同工很难啊！”
　　 老崔得意地笑笑，“那是，那几年教育局只给了学校俩转合同工名额。”
　　 也许因第一次见面给老崔留下了较好的印象，晚饭后他时常到我的宿舍找我聊天。聊天中了解到他一段可惜可叹的经历，从小学到高中，他的成绩在学校一直名列前茅，那时他风光无限，意气风发，高考志愿填报了南京气象学院，想成为竺可桢那样的气象学家。可惜他高考发挥不好，成绩过线才7分，未能被录取。“若第二志愿报师范院校也能被录取，我的一个同学高考成绩过线才1分，被师专录取了。”老崔叹道，我安慰道：那时先填志愿再高考考试，存在很大偶然。大志愿才可能有大前途，我高考那年过线7分就能被复旦大学录取，离我村不远的一个村中有一名学生过线十几分未录取，复读一年后考得更好，被北京大学录取了，老崔你没复读？“那时我大哥上大学，我三弟考上了中专，家里缺复读的钱粮，也缺劳动力，父母不让复读。”看到老崔眼中含泪我又劝慰他一番。
　　 结婚后我搬离学校单身宿舍，结束了和老崔在宿舍的闲聊。2000年8月，因我所购学校家属楼房未腾出，全家搬到学校食堂西边两间平房暂住。常常看见老崔满面笑容风风火火忙来忙去，也许是个子矮的原因，普通人迈一步的时间他迈两步，看起来像是在小跑。
　　 空闲时我陪儿子常在食堂楼前的花园中玩耍。有时老崔提前收拾完餐桌打扫完卫生后，也到花园中大柳树下的石凳上歇息，看到我儿子后，总是兴奋地与我儿子玩耍一阵。
　　 有次我问他和老婆有几个孩子，老崔叹了口气，满面愁容道：“没有孩子，散伙快两年了，老婆让我在城里买套楼房，哪里有钱买啊！”
　　 “离婚了？”
　　 “离啥婚？！一直没有领证。结婚第一年在我家住着，我工作忙很少回去，她常回娘家住。开始我放假回家后，去叫她回家还痛快地和我回去，后来让我城里买房，否则不回我家，前两年直接告诉我散了别再去找她。”
　　 食堂老许过来插话道：“凭老崔那点工资攒一辈子也够呛买套房的，咱们帮老崔从学校四周村里打听一下，有离婚合适的给介绍介绍，让老崔倒插门也挺好。”
　　 老崔忙点头赞同，希望给多多留意。
　　
　　 二
　　 2002年春天，学校食堂被校外来的老赵全部承包。老崔除了以前干的工作，又添了帮其他工作人员洗刷碗筷，炒菜做饭时打下手等活，再也没有空到花园石凳上休息。
　　 我陪儿子在花园玩耍时，常常看到老赵出来呵斥老崔，催促他快点干活。老崔脸上阴云密布，有时瞥到我和儿子在花园玩耍，总是羞涩地转过身去干活。
　　 一个星期天上午，看到老崔在餐棚下急急匆匆地抹餐桌，考虑好久没有和他聊聊了，就走过去道：“老崔，跟着老赵干活挺难的吧？”
　　 “非常难，没法干，嫌干活慢了咱可以抓紧一些。嫌烧锅炉添煤太多，但添少了炉火不旺，学生放学吃饭时做不熟，会出现夹生饭。还有嫌洗刷碗筷用水太多，浪费水。”老崔无奈地摊了摊一下手。
　　 “你已经干了十几年食堂工作了，怎么干自己应该有数，不要听老赵瞎喳喳。万一教师或学生买了半生不熟的馒头或米饭，告到校长那里去，责任绝对会先推到你身上。碗筷等餐具冲洗不干净，滋生病菌，造成学生生病住院，首先会找算到洗涮人员身上，那时谁也救不了你们，尽管你们可以往老赵身上推，但你们该负的责不会不负的。”
　　 “是啊，原先老张管食堂开会时经常说，烧锅炉时宁愿多添两铁锨煤也不要因少添了两铁锨煤，造成炉火不旺做出夹生饭。洗刷餐具一定要清水多冲冲，若发现有冲洗不干净的一定扣工资，严肃处理。现在为了节约水，老赵要求：用大塑料盆盛上半盆水，倒进半碗去污粉搅匀，把餐具放进盆里用刷子涮两下拿出，另一人用抹布把餐具抹两下放入餐具车就算洗涮完成。万一出了事怎么办啊？”老崔气愤地道。
　　 这时老赵从楼里走出来，看到我和老崔聊天，和我打了声招呼又进去。
　　 “先干着，等学期转换时找领导要求换个岗。”我又建议。
　　 “要求换个岗恐怕也不容易，只能先干着。”老崔叹了口气。
　　 期末一天中午午饭后，带着儿子去花园玩耍，看到校长倒背着双手笔直站着。老赵一脚踩在石凳上，整个身子俯在那条腿的膝盖上，头部比身材一米六多点的校长低上了半头，激动地向校长诉说：“……浪费严重……水龙头经常开着人就离开……说说还发脾气……临时工不听话我一句话就开了……合同工学校看看怎么办？”
　　 听后校长立即用手指着正在收拾餐桌的老崔喊道：“老崔过来！”
　　 老崔快速跑到校长面前，像个犯错的孩子似的讪讪站着。
　　 “老崔脾气不小啊！你砸了学校的饭碗，学校就砸了你的饭碗。今下午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回家，以后不要来了，你被开除了！”校长气愤地道。
　　 “打碎碗可以扣工资赔偿，不能开除啊！”老崔怯怯道。
　　 校长挥了挥手，“就这么定了！”扭头准备离开。
　　 老崔拦住校长的去路，嚷道：“我不走！我不走！……”
　　 老赵向出来围观的食堂工作人员招了招手，立即过来两个把老崔拖进楼里。
　　 “明天一早找俩人把老崔送回家，和他家里人说一下。”校长嘱咐老赵。
　　 一直到晚上深夜，断断续续从食堂二楼员工宿舍中传出老崔呜咽地嘟囔声。第二天早上我又被老崔的呜咽地嘟囔声吵醒。听到食堂开小货车的司机大声呵斥老崔：“今天都放假了，整栋楼全部锁上门。再说现在校长正在气头上，今天去找校长是火上浇油。不如过个十天八日再找校长谈谈，这个又不急，老崔你仔细考虑考虑！”其后听到汽车渐渐远去，清晨又回归宁静。
　　 对老崔的事食堂工作人员都讳莫如深，只听食堂老许说了句老崔因洗刷餐具和老赵吵了架。
　　 再次见到老崔放暑假后十多天一个上午，我骑着摩托外出办事回来，看到老崔站在学校大门外的法桐树下满面愁容，黑黑的眼圈非常显眼。
　　 “老崔你又来找校长？”我下了摩托走到他面前。
　　 “嗯！”
　　 “今天刚到？”
　　 “来了四天了，门卫说校长没来学校，让我在大门外等着。”
　　 “这几天你住在你三弟家？你的事你三弟知道吗？”
　　 “住在三弟家，我只是告诉三弟学校有事。”
　　 “老崔，这不是啥见不得人的事，我猜你也没啥错误，即使工作出点错误也是难免的。放暑假了，没有急事，校长很少到学校。等快开学时，托你三弟找校长说和，更合适。”
　　 “我三弟来能解决？”老崔面带疑惑。
　　 “没问题，再说万一解决不了，还可以再教育局工会等部门给说和，一定能解决。”
　　 “那就这样试试，谢谢老乡！”老崔向我挥了挥手后离去。
　　 国庆节后老崔回校工作，据传因他三弟找校长解决的，同时也产生了些猜测。而老赵及食堂工作人员因事故全部辞退。学校新生军训时，从空军基地请了十六名军人当教官，军训第二天下午，十六名教官全部闹肚子，其中八九名教官痛得蹲在地上站不起来，是医护人员抬上车的。学校应该调查过原因，但没有公布调查结果，只是公布处理结果。
　　 有次我和办公室主任聊到老崔时他说：有天我在值班室接到校长电话说有事找我。到了校长办公室，校长让我在旁边等一下再说，先和崔老师谈点事。那个崔老师就是老崔的三弟，老崔三弟说：他二哥高考过线了，因志愿报高了没有被录取，他二哥想复读，父母因家庭困难没有同意，心里一直过不去这个坎，常找没人地方偷偷哭泣，最初考虑过两年也许淡忘了，没想到后来越来越频繁，哭出两个重重的黑眼圈。我二叔和我大哥说得想办法，否则继续这样下去很可能哭出病，那时治起来就难了。因此学校招工时我给他报名到学校食堂工作，自从工作后，我二哥非常喜欢这项工作，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希望学校不要辞退他，若辞退对他来说是非常沉重的打击。
　　 听老崔三弟那么一说，我看校长眼睛也湿了。咱校长应该深有体会，他复读两三年才考上所师范院校。校长说，既然这样就再给他个机会，多给老崔一个月假好好休养一下，等国庆后再来工作，老崔三弟致谢后，校长对我说小孙你去送送崔老师。我把老崔三弟送出学校大门后，还考虑校长找我有啥事？突然我反应过来，很可能校长怕老崔三弟闹事，最初校长可能没打算让老崔回来工作。考虑这些我就没再回校长办公室，而校长也没再找我。孙主任说完唏嘘不已。
　　 在校园里又常见到老崔风风火火、迈着特有小跑步伐的身影，他的工作换成了联系和协助县环卫车来倾倒学校垃圾箱、及清扫垃圾箱周围垃圾。
　　 “老崔这工作好啊，学生早操绕校园环路只跑一圈六七里路，你每天在校园内不知要跑几圈，锻炼成运动健将了吧？”有次我遇到老崔打趣道。
　　 “每天走个四、五圈吧，赵主任嘱咐：咱学校这些学生本来自律性差，许多学生因怕垃圾的味道往往离垃圾箱老远就往里扔，许多垃圾扔在箱子外面。若是让学校领导看到垃圾箱外许多垃圾，会追究的。让我每天多检查清扫一下。”
　　
　　 三
　　 安稳工作十多年后，老崔在17年底又遇烦心事。学校高职部被某公司收购，物业公司接管了后勤服务，学校要把以前所雇合同工及临时工全部辞退。二十多个四五十岁的合同工全慌了手脚，打县长热线受理后，又找工会出面帮着交涉。几经交涉后学校同意给安排岗位，老崔被安排到图书馆当图书管理员。
　　 两个月后一天，G教师在办公室说了一个重磅消息：老崔在图书室内搂抱女学生，已被撵回家了。不可能吧？我带着疑惑向图书馆走去。
　　 在图书馆借阅大厅一个角落，图书管理员小W趴在一张课桌上兴奋地玩手机，我走上前用手敲一下桌子。
　　 小W吓得哆嗦一下，抬头看到是我，“哎呀……教授来了，啥风把你刮来的？”顺手给我拖了把椅子。
　　 坐下后我又用手轻轻拍了两下桌子，笑道：“妖……风……我来降妖捉怪，听说老崔在图书室内搂抱女学生。”
　　 “这是谁说的？没搂抱，他们说老崔伸开双臂要……搂抱女学生。”
　　 “老崔在学校干了三十多年，以前没有这种行为，怎么到了图书馆变成这样？也许是老崔伸伸懒腰，小W你看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