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见你十年了，阿采。今天鸽子花开放，你的笑颜如这洁白的花蕊，绽放在五月的阳光里。
　　 阿采，你还记得我们吗？你纵然与战友相隔太久，但一定不会忘记心爱的女儿，那是你此身永远牵挂的阴阳两隔，不可触摸的人间与天堂。
　　 你的家乡在美丽的长阳，这里原属武陵山区，是土家族人聚居的地方。你从美丽的山乡走来，带着鸽子花的芬芳来到我们这个平原城市，你入警队的那天，还记得吗？是我去接的你，陪你走到单位分配的单身宿舍，还给你准备了脸盆、桶等生活用品。
　　 我接过你的行李，站在单位院子的篮球场上，与阳光一起打量你。
　　 一个从武陵山区走来的土家族女孩。娇小的身材，白净的脸庞如一轮明月，你的额头那时还绑着颇具民族特色的小方巾，靛蓝色的，绣着美丽的碎花，仿佛夜晚的星光闪烁，那一瞬间，我竟觉得，你是把整个夜空系在了头顶。你也打量着我，好奇地注视着我的一身警服。那是一个六月的清晨，我穿着浅蓝的制式上衣，深蓝的警服裙，你问我什么时候可以授衔也穿上警服。我说很快的，从你考入警营时就已具备警察身份，警服将按你的身材型号定制配发。
　　 一年的见习期很快过去，你成为我一个办公室的同事，一个土家族的美丽女警。你如愿穿上了警服，还专门去拍了一组照片，寄给家乡的父母。你告诉我你的家乡在鄂西的长阳，一个古朴的村寨，那里有武陵山脉的红色泥土，有一种像鸽子一样白色的花。
　　 后来我知道这种花叫珙桐花，是一种珍贵的植物，它有着植物界“大熊猫、活化石”的美称，是国家一级保护植物，更是一种著名的观赏花卉。你说，山区的春天没有平原来得早，那里的温度要低几度，当江汉平原的樱花桃花绽放的时候，你的家乡还在孕育花蕾。但是每到四五月份，当春光正盛，鸽子花会如期开放，绵延数里，放眼望去，就像一群白鸽展翅欲飞。
　　 听着你的描述，我的内心充满神往，渴望什么时候也去你的家乡看看美丽的鸽子花。
　　
　　 二
　　 你是个秀雅纯洁的女子，在单位的联欢会上，你的山歌带着原生态的古朴清亮，也如鸽子花一样飞入我们的眼眸深处，打开了战友们的心扉。一种迥异的文化在警营里如花绽放，这让你变得更加美丽。同时，有一双炽热的目光望着你，久久不愿移开视线。
　　 刑侦支队的方缜，一个敦厚机敏的刑警，科班出身，专业能力杠杠的，是警察队伍里的办案能手。他爱上了你，爱得那么深沉。你们开启了一段平淡生活中的浪漫之旅，最终结出了爱的果实。警营中有不少双警家庭，好处是都能彼此理解，不足之处就是都很忙碌辛苦。但这并不影响彼此情感，反而成为一种默契的幸福。
　　 也是一个五月，鸽子花盛开的季节，你和方缜的孩子出生了，一个可爱的小女孩。你们给她取名，叫苗苗。阿采，她和你长得真像，漆黑如玉的大眼睛宛若明珠，照亮了简朴的宿舍房间。一双小手臂摆动着，像鸽子的翅膀，白色的。
　　 你在这座城市扎根了，成了地道的小城媳妇。当了母亲，一切都陌生又新奇，难免手忙脚乱，你经常向我请教。我早你五年入职，年龄也大你五岁，我把有限的经验传授给你，无论工作还是生活。尽管我的人生也是摸着石头过河，甚至这石头还经常砸到自己的脚。
　　 你和方缜，你们在彼此的生活中工作中相融相携，相濡以沫，早已是不可分割的整体。方缜的工作太忙了，经常在外地出差办案。一有任务，一声令下，随时就走。像一阵风，给你和孩子留下一个匆忙的身影。他年富力强，正是拼事业出成绩的时候。你理解他，也支持他，因为你不仅是妻子，母亲，更是一名警察。
　　 方缜从一名小刑警成长为分管一方刑侦工作的负责人，肩上的担子愈来愈重。连续破获几起大案要案，中央电视台都来采访，做了一期专题法制节目。电视上的方缜英气沉稳，陈述案情侃侃而谈，有条不紊。女儿苗苗望着屏幕上的爸爸，高兴得手舞足蹈，骄傲地说：“看，那是我爸爸！”你在旁边看着女儿，温柔的脸庞也浮起欣慰的笑容。
　　 阿采，就是从那时起，我发觉你的脸色开始苍白，有时用手捂着腹部上方，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如一片小小的阴云爬上你的眉梢。我担忧地问你，催促你去检查身体，你总是说要接送孩子，要做家务，忙忙碌碌好多事情。你是个工作勤勉的好警察，也是个贤慧的妻子，温暖的母亲，你太过投入这些角色。唯独，忽视了自己。那天，我看你疼得额头冒汗，拉你直接去医院。坐在检查室门口的椅子上，你对我说：“华姐，我这是老毛病了，胃痛，医生说就是要养，不能劳累，饮食不能没规律。可能这几天为了苗苗去省里参加舞蹈比赛累了吧。不要紧的，吃点胃药就好了。”望着你苍白憔悴的脸颊，我心疼地嗔怪你太不懂得照顾自己。
　　 事情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医生严肃地看着长长的化验单，继而把询问的眼光投向我，我只能给在外地出差的方缜打电话。等到最后到省医院进一步确诊时，也确定了那个最坏的结果。
　　 放疗和化疗摧毁着癌细胞，也摧毁着你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健康的细胞。茂密的乌发纷纷掉落，零落成泥碾作尘，你又带上了土家族靛蓝的方巾包裹头部，那别具异域风情的刺绣让你回归成故乡的女儿。身体越来越消瘦，面色憔悴，但你反而越来越平静，眼眸像家乡的池塘，水波不兴。你劝慰从长阳专程赶来照料的父母，可善良的老人怎能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他们只能背过身去黯然叹息和落泪。你静静地安置一切，一切都有条不紊。放化疗停歇的间隙，身体可以稍微喘口气，你就开始录制了山歌，一首一首地用光盘记录下来。你希望父母和亲人还可以听到你的声音，以安慰他们思念女儿的寂寥；你还会画画，画家乡的湖光山色，画古朴村寨的房前屋后，画洁白的鸽子花，虽然远离故土，但你从未忘记故乡；你又写了好多封信，全是给女儿的，一弦一柱思华年，你希望在她人生的每一个关键时刻，耳畔都飘荡着母亲的叮咛与祝福。
　　 你在用自己的方式，默默与这个世界说再见。
　　
　　 三
　　 三个月后，葬你于故乡的山水之间。那处小小的坟茔掩映在一处高朗峰峦的山腰，三围环山，一处向水。
　　 我和战友姐妹们去送你最后一程，第一次来到美丽又略带神奇色彩的地方。
　　 方缜和苗苗为你选了一张巧笑嫣然的照片，镶嵌在冰冷的墓碑之上。我第一次看到你曾无数次给我描述过的鸽子花。透过泪眼，它们弥散山间，仿佛一片片白雾弥漫；它们一丛丛悬在高大的珙桐树上，洁白的花瓣垂落成鸽子的羽翼，而中间红色的花蕊像一颗泣血的心。山风吹过，大而飘逸的花瓣飞扬起来，像极了你说的鸽群展翅欲飞。向我描述的时候，你总是仰着脸庞，充满美好的憧憬和快乐。可是，它却是我见过最哀伤的花。
　　 丢下了方缜和孩子，你独自去了另一个世界。苗苗只有八岁，既谙些世事又终究是个孩子。
　　 方缜一夜之间胡子拉碴，头上甚至冒出了许多白发。他的眼神空洞，黯然神伤又忧愤难解。
　　 他问我，是命运吗？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把你的生命定格在三十三岁？
　　 我无言以对。或许，他并不要求我回答。
　　 他怅然地告诉我，你走后，他不知道你喜欢到哪家店铺给苗苗买好吃的凤梨蛋糕，他也不知道女儿在学校里最要好的同学叫什么名字，他更不知道苗苗是喜欢喝椰奶还是橙汁……马上要开学了，他还是不知道你在什么地方给苗苗买的书包，里面要装些什么，这些一直都是你在做，他从未参与。还有，苗苗扁桃体容易发炎，他都不知道该去找哪个相熟的医生看……他的声音渐至哽咽，最后的尾音消逝在夜空中。
　　 站在长阳你家乡的山坡上，方缜和我说了很多，他知道你和我有一份远深于同事之间的感情，早已把我们彼此当作了另一种亲人。此刻，方缜的内心世界坍塌，仿佛成了懵懂的孩子。阿采，我知道你肯定不希望看到这样，他多么需要你，多么离不开你，你若有知，当入方缜夜梦，去告诉他该怎么做吧。
　　 夜深了，方缜要为你守夜。天空的月亮照耀了亿万年，阅尽人间事，依然静默无言，用落在墓碑上朦胧的月色表达无奈和哀伤。恍惚间，我又看见你俏丽如月的脸庞。那是你吗？阿采，你肯定在月亮上看着我们。
　　 方缜带着苗苗去旅行了一个月，这是他们父女的疗伤之旅，自渡之舟。回来后，苗苗继续上学，方缜继续工作。时光悄然流逝，方缜一直带着女儿生活。偶尔苗苗放假会回外公外婆的长阳老家去住一段时间，偶尔方缜会拜托我帮忙接一下苗苗放学。苗苗和我的女儿一起长大，“姐姐、姐姐”地在后面叫。方缜很宠爱苗苗。是的，一个小女孩在她的人生初始阶段就失去了母亲，再被宠溺些也不会怎么样，爱，总是能弥合曾经的哀伤。
　　 阿采，方缜还没有完全从你的影子中走出，一个中年男人的深情和落寞也会打动一些人，但有钟情于他的异性都被婉拒。
　　 我提醒方缜，劝他也该走出来了，你肯定希望他幸福。
　　 方缜说，他理解我的好意，他想陪着苗苗长大，至少考上大学。又说，他的工作那么忙，谁跟着他也都很辛苦。说完，他重重地摇了摇头。
　　 阿采，你知道吗？方缜这两年一直在负责打击专班，所有重大刑事案件的研判处置都集中在专班攻坚，各种任务下达，案件破获的焦点都在这里汇集，这是刑侦尖兵中的尖兵。我见到他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偶尔开会碰到或在电梯中偶遇，他总是行色匆匆，简短的几句问话，我知道他又要奔赴另一个现场。
　　 他更忙了。
　　
　　 四
　　 阿采，你离开我们十年了。十年说来漫长，却又倏忽而逝，时间之手已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世间万物。
　　 苗苗越长越漂亮了，那身材、长相都像你，宛若又一个阿采站在我面前，只是个子更高些。值得骄傲的是苗苗一直成长得很好，学习成绩不错，言行举止落落大方。不知是你的遗愿，还是她的夙愿，或者二者兼而有之，她从小就立志考警校，今年终于如愿以偿，被提前录取了。阿采，这是多么高兴的事情，我想你一定在我们不知道的某个地方，悄悄地关注着苗苗，温柔地守护着这个家。
　　 那天，我和女儿一起去为苗苗祝贺，苗苗看见我们欣喜地扑向姐姐，两个女孩在一起唧唧咕咕地说个没完。我问苗苗这个假期有什么打算，苗苗清脆的嗓音回应我，她说爸爸说过两天带她一起回长阳，去看看外公外婆，去把这个消息告诉你。我点点头。她又拉起我的手，让我和她姐姐也一起去，她说那儿这个季节风景可美了，也没有这么热，大家一起去山里好好玩一玩。
　　 阿采，你听到了吗？你一定听到了，你化作一阵清风吹拂着我们，你一定也期待着我们去你的墓前，为你扫除碑前的落叶，送去亲友的问候。这些年没去你那里，鸽子花年复一年，一定还开得那么绚烂吧。我们准备着行程，有几位和你相好的姐妹听说苗苗考上警校的消息，也相约着一起想去看看你。方缜也一一高兴地应承下来，只等着选一个周末的时间去你的故乡——你入土为安的那一方红土地。
　　 阿采，如果命运在冥冥之中有报偿，这就是对你英年早逝的补偿。方缜为人正直，事业心强，他早已将使命化入血液，成为担当重任的行家里手。誓言无声，坚守初衷，默默地守护着一方安宁；苗苗乖巧懂事，小小年纪亦有大志向，即将步入我们行列；我多么期待和你见面，诉说这些年我们对你的思念。
　　 然而，命运之手却在暗中翻云覆雨，捉弄生命。那个深夜时分，家里电话骤然响起。我大脑一片空白，颤抖着穿好衣服，单位的警车已在门外等我，一上车就“嗖”地赶往医院。阿采，你一定也和我一样，知道了这些天来方缜连续扑在一个案件上研判，没有好好休息，突发脑出血，倒在了工作岗位上，此刻进了ICU紧急抢救。
　　 在急救室冰冷的玻璃窗外，我们看到了昏迷的方缜，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他躺卧着，疲惫的神情仿佛是睡着了。他还会醒来吗？所有的同事都在为他担忧和祈祷。
　　 省厅派来的专家治疗组也迅速到达，阿采，你在冥冥之中保佑他吧，我想，一定是的。
　　 经过四十八小时的紧急抢救，方缜终于恢复了自主呼吸，但后期意识能否恢复正常，还是个未知数，康复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阿采，你要坚强！
　　
　　 五
　　 我们还是如约来到了你的故乡，沿着山间的小道，苗苗引导着我们前行的方向。
　　 十年了，青山如黛，树木葱茏，武陵山脉的这方沃土依然芳草萋萋，浓荫如盖。墓碑下，你永恒的笑靥绽放在山水间。
　　 远处鸽子花成片，洁白的翅羽，红色的花蕊一如从前，像盛大的鸽群向天边飞去，环绕和守望着你的笑容。阿采，比起十年前失去你的哀伤，今年的鸽子花更显得壮观，仿佛增添了一份壮美的使命。
　　 阿采，刚刚战友捎来好消息，方缜醒了，第一句话，就是在呼唤你的名字。
　　 看，鸽子花又开了。
　　
　　 2022年8月12日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