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95年，盛夏，暴雨来袭。
　　 在城乡结合部，刚刚建成的一个小区的大门外积有一汪污水，像一个微型的湖泊，最窄处一步也跨不过去。
　　 业主们找物业经理处理，经理说门外的积水问题不是他们的责任范围。当然，他还是很热情地给大家出点子，请大家到城建局反映情况。可大家都有忙不完的事，没人去城建局——误工费谁补呢？
　　 开车的一踏油门，哧溜一声冲过去，溅出百花齐放。骑摩托车的把脚翘得高高的，一柠油门，豁出两道水链。他们都俏皮地说，不错啊，免费刷车了。
　　 那些步行去买菜的、上学的、闲溜的，就无计可施了。有人拿来一摞板纸垫在水洼最窄处，不一会就化作了纸泥，飘逸开去。
　　 若有块砖就好了，大家都这样讲。
　　 好出去溜达的老王头在花池边逡巡，还真发现了大半块砖，抠出来，撸掉上面的泥土，垫在水洼最窄处。过往的人看准砖的位置，来点助跑，一只脚踏上砖，像“马踏飞燕”般越过。
　　 马踏飞燕者络绎不绝，不到一天功夫，砖就断成两块，踏在上面，总会因“脚蹬两只船”而摇摇晃晃。那断成两块的砖继续承载着路人的践踏，第二天竟断成四块。四块更不能协调一致，踏在上面颤抖不已，不时有人闪落水中，湿了鞋袜，污了裤腿。
　　 但大家继续凑合，没谁去更换烂砖。
　　 一个老太太买菜回来，被四块晃荡的砖戏耍了，啪地跌落水中，浑身湿了大半，蔬菜漂在水里，几条鲜鱼欢快地游荡起来。老太太涨红着脸，骂骂咧咧。
　　 旁观者是二傻子赵柯，他没上前帮助，只嘻哈大笑起来。这让老太太气愤更甚，便提高了怒骂声。可她只骂砖头，不敢骂六亲不认的赵柯，更不敢骂物业公司。公司是街道主任的老婆开的，住这个小区的人在买房时多半通过主任获得过不少优惠，怎能忘恩负义呢？再说了，这里的大事小事人家主任说了算，今后的日子还要靠主任关照呢，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得罪主任。还好，这个不敢骂物业的老太太是幸运的，只有皮肉之痛，并未摔伤，还能自己爬起来，在水里追逐摇头摆尾的鲜鱼。
　　 老张头视力模糊，他马踏飞燕时，摔了个人仰马翻——骨折了。老张头住院花了不少钱。家里人琢磨来琢磨去，觉得应该有人承担责任，便想找物业的茬，可知道物业惹不起，那就应该找铺砖的人，此人没有及时更换烂砖，没有防护提醒，没有安全措施，所以铺砖人罪不可恕。于是，老张头的家人开始明察暗访罪魁祸首——铺砖人。
　　 有人说铺砖的确实有责任，他铺砖的时候就应该想到有危险，砖烂了他更应该及时更换，应该竖一个“烂砖危险，谨慎踏步”的牌子。
　　 弓腰驼背的老王头吓坏了，赶紧撇下老伴，远走他乡躲祸避患去了。
　　 二傻子赵柯好抬杠，笑嘻嘻地说人家铺砖是学雷锋，雷锋能保你一生平安？
　　 老王头听老伴传来赵柯的这话，心里好受多了，觉得老天爷还是睁眼的。
　　 天晴了，那块烂砖在车轮滚滚中很快被碾作了碎末，进了垃圾桶。人们瞬间便忘记了水洼，忘记了烂砖和它的罪过。不过，老张头的家人却没有忘记明察暗访铺砖人。
　　
　　 二
　　 半个月后，暴雨又不断来临，水洼一次次涌起，又有人铺砖，只是偷偷地。落水者越累越多，受伤者越聚越多，诅咒声越来越烈。
　　 于是，水洼最窄处被铺砖的时候越来越少。
　　 有一天，暴雨又不期而至，水洼也随雨而来。那个早早来到水洼边，要送孙子去考试的老邹急得团团转，就去墙根处、花池里找砖块。转来转去，被一块硬硬的东西咯了脚。老邹用脚踢，用手抠，拔出来，是石块，剔除上面的泥，是规整的长方体，老邹赶紧把它铺在水洼的最窄处。
　　 石块足够宽，足够厚，足够沉，铺在水洼中很贴实，很稳健，很牢靠，人们马踏飞燕时颇为安全，在这场暴雨中没有发生不愉快。不过，并没有谁追问垫脚石的由来。
　　 二傻子赵柯看着石头，不咸不淡地说，这个铺石头的人比那些铺砖头的人聪明多了。
　　 老张头接过话茬说，铺石头的人应该就是铺砖头的吧，他是在赎罪呢。
　　 弓腰驼背的老王头就在旁边，闻听此言，头一缩，偷偷地溜回了家。
　　 同样弓腰驼背的老邹慢吞吞地说：“石头是俺铺的，砖确实不是俺铺的。”
　　 大家对老邹的坦诚敬佩三分，但也怀疑他说的后半句。
　　 第二天，那些曾经摔伤的人都怀疑以前的砖尽是老邹铺的，老邹和砖都是肇事者，砖无赔偿能力，但老邹有这个能力。在老张头的带领下，摔伤的人和他们的家属一窝蜂地来找老邹讨说法。
　　 老邹铁青着脸，赌咒发誓说砖不是自己铺的，绝对不是。惶恐之后，他竟然也不承认垫脚石是自己铺的了。
　　 众人愤然，把他逮到物业。老邹瑟瑟发抖，结结巴巴，矢口否认。因为没有录像和录音，只能不了了之。众人咬牙切齿，但也无可奈何。
　　 天晴了，水很快干涸了。
　　 垫脚石被驱到路边。可它经常被进进出出的车辆在转弯抹角时碾压，被闲逛的人踢来踢去，有时还会成为吸烟老头的蹲脚石，旁边的一堆堆烟灰和侧面被烟袋窝子磕碰留下的痕迹就是证明。它被扫大马路的工人看见，便用铁锨一次次往路边戳，周身戳出斑斑点点的凹陷。白天，被太阳炙烤着，热得要爆裂；晚上，寂寞地经受着夜露的侵袭。偶有野狗经过，抬起腿，向它撒泡尿，臊气浸染全身。
　　 它默默地隐在那里，静静地接纳着这一切。
　　 几个孩子闲来无事，便你一脚我一脚踢垫脚石，看谁踢得远，看谁能让它翻的跟斗多。它被踢到了草丛里，孩子们不屑钻进刺人的草丛，这才熄了兴致，欢笑着，弃石远去。
　　 暴雨又来袭，积水复了原。
　　 那些步行的人逡巡在水洼边，都急切地嘀咕，垫脚石呢？没人应答。大家不得不脱掉鞋袜，趟水过去。
　　 趟水时还自言自语，垫脚石呢？
　　 二傻子赵柯嘻嘻笑，挤眉弄眼地说，找老邹啊。
　　 老邹手摇得像拨浪鼓，说垫脚石不是自己搬来的，也不是自己搬走的。说着话，他就脱掉鞋袜，背孙子过了水洼。可他没有独自离去，又回过身来，弓腰驼背的他又背过几个急着要上学的孩子。有几个成人央求他帮忙，他装着没听见，拉着孙子走开了。
　　 这些人在他背后骂骂咧咧，不知道是骂水洼，骂物业，还是骂老邹。老邹听得清清楚楚，可他不回头，继续往前赶路。
　　 晚上，风雨交加，电闪雷鸣，人们都囚在家里。一个穿雨衣的人溜出来，在草丛中寻觅，终于把垫脚石扒拉出来，垫在水洼处，匆匆离去。在闪电的一刹那，可以看见一个模糊的驼背身影。
　　 清晨，人们走在垫脚石上，很平稳，很舒服，很惬意。但没人问垫脚石咋又回来的。
　　 夏天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路面上那一泓水洼干得也快。
　　 垫脚石又被驱到了路边，继续被转弯抹角的车轮反复碾压，被闲来无事的人来回踢打，被吸烟老头作蹲脚石，被扫马路的工人用锨戳，被太阳炙烤，被露珠侵袭，被野狗喷撒臊气浓郁的浊尿，被……
　　 它还是默默地隐在那里，静静地接纳着这一切。
　　 一天晚上，一个人影猫着腰，快速地跑过去，把它抱在怀里，挪走了。
　　 夏去秋来，秋去冬至，雨水日稀，没了水洼。
　　 人们已经忘记了垫脚石。
　　
　　 三
　　 转眼到了1996年的盛夏。
　　 暴雨来临，水洼又起，那块垫脚石又在人们的不知不觉中来到了脚下。白天，它承接着来来往往的脚踏，没有喘息之机。晚上，它孤零零地浸泡在浊水里，寂寞地等待天明。
　　 来了一辆满载的大货车，轧到了浊水里的垫脚石。垫脚石憋住劲，努力抗压，可那重压还是让它失去了一角，规则而俊美的长方体形不见了，它破了相，丑陋得让人认不出。司机下车后把它擒住，愤然地扔向草丛中。它在草丛中翻滚着，跌落到水沟里，溅起一注无声的水花。
　　 不几日，暴雨又至。过水洼的人急得抓耳挠腮，都齐刷刷地嘀咕，垫脚石呢？可水洼里只有一块砖，人们又歪歪扭扭地踏砖而过。很多人埋怨，砖不如垫脚石稳当、宽敞、养脚。
　　 可，垫脚石呢？没人寻觅，只有埋怨和期盼。
　　 晚上，漆黑一片，大雨倾盆，一个穿雨衣的溜出大门，拐进草丛，来来回回地趟，一无所获。那人心有不甘，拖了鞋子裤子，下沟里摸来摸去。
　　 清晨，垫脚石又静卧在水洼中，人们走在上面，稳当、宽敞、养脚。只是，缺少的一角会让那些踏偏的脚生出一个趔趄，引得一番咒骂。是骂石头还是骂搬石头的人，倒不明确。趔趄者越来越多，骂声自然也连续不断。
　　 一个骑自行车的孩子骑车太猛，没有注意垫脚石的存在，被它咯倒，断了胳臂。
　　 一个老爷爷踩在了缺角上，噗通一声，倒在水洼里，脑出血。
　　 一上午两起严重事故。
　　 有人愤然道，垫脚石真晦气，给孩子和老人造成多大伤害啊！
　　 有人不平道，石头不会走路，怪就怪搬垫脚石的人，他应该想到石头会咯倒自行车，缺角会闪倒老爷爷！
　　 有人认为，这次铺垫脚石的人一定要赔医药费！
　　 有人接话，以前没赔，因为没有确凿证据，这次要好好追查，找出证据。
　　 骨折处还隐隐作痛的老张头更是恨恨地说，报案，叫公安来！
　　 出事的两家人确实报了110，也没有结果。两家人心有不甘，后来又仔仔细细地向门卫询问垫脚石的由来。门卫回忆，看到一个穿雨衣的人在倾盆大雨中搬来垫脚石。但监控拍不清大雨中那个朦胧的人影，只能肯定那人弓腰又驼背。
　　 二傻子赵柯阴阳怪气地说，俺知道垫脚石咋来的，可俺不能说，俺在小儿书上看过，这样的人是好孩子——俺上幼儿园的时候就知道，俺也是好孩子。
　　 两家人瞪着二傻子，骂他混蛋，然后继续寻觅那个朦胧的驼背人，但最终没有成功。
　　 两家人看老王像，看老邹也像，可苦于没有证据，不能把他们绳之以法。
　　 两家人气得把垫脚石从浊水中拉出来问罪。围观的人这才看清垫脚石原来是一块硕大的磨刀石，它显然经过无数次的磨砺，只是现在的人们已经很少磨刀了，它便成了弃儿。
　　 怒不可遏的两家人把它劈成两半，一半扔到了东边的污水潭中，一半扔到了西边的臭水沟里。
　　
　　 四
　　 后来，只要积水成“湖”，人们就想到垫脚石，可再也没有垫脚石。
　　 只有蹲在“湖”旁的二傻子赵柯，冲着趟水的人群拍着手，发出嘻嘻的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