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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晓荷】爷爷(散文)


作者:绿沁 布衣,187.4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285发表时间:2022-08-14 17:47:04
摘要:时代风云激荡中小人物的命运 ,虽然微不足道可以忽略不计,却与时代血肉相联,至少承担了自己和家人的命运。

我的爷爷于1922年出生在浙江省平阳县一个小乡村里。
   家门前有一条河,河上有一条年代久远的年糕桥,河对岸就是菜市场,船只、行人来来往往很是热闹。
   爷爷书读到小学五年级,16岁去鳌江做印刷学徒。爷爷生性爱干净,喜静思。爷爷不喜欢印刷,但持着“一定学好,不半途而废,学好坚决不吃这碗饭”的矛盾心理学了三年。有一次他的一个食指被机器伤了一截,还坚持着学。每次爷爷回家,曾祖母都很舍不得爷爷去鳌江。当爷爷返程要回鳌江时,曾祖母说:“你看现在外面日头旺,很热,不能走。到下午再走吧。”到下午曾祖母又说:“现在回去刚好返潮时分,风大,很冷哦!”当然爷爷知道不能全听祖母,这事跟许多事一样,得自己拿主意。
   印刷学成后爷爷去了平阳政府地质处,做一个办事员,工作很勤勉认真。快解放了,精减人员,因表现优秀,没裁。但随着形势紧迫,地质处要解散了。而经过上次淘汰,留下来的人都很优秀,怎么办?后用摸签决定去留。爷爷摸到签:“去”。
   但爷爷也不愁,因他打得一手好算盘。
   爷爷25岁结婚。曾舅公是另外一个乡里的人,在中心街上有两间房子。他对他的妹妹(我的曾祖母)说:“你四个儿子都在一个地方谋生,很难的。不如搬一个到这里。”曾祖母就跟他买了一间。差大儿子即我的大爷爷去住。大爷爷住了段时间,不习惯,搬回来了。二爷爷去住,也住了段时间,回来了。接下去就是我的亲爷爷(家里兄弟他排老三)去,他就此住了下来。
   解放初期,爷爷参加村里土改工作,做的是文书类的事情。
   五十年代,爷爷在金乡供销社当助理会计。几年后,成了主办会计。爷爷业务非常精通,一天到晚就是坐在桌前打算盘。算盘珠在爷爷的拨弄下发出音乐般美妙的声音。爷爷对算盘入迷,就是个位数加减,也要在算盘上飞快拨一下,再报出数字。
   五十年代初,平阳县人民银行招工。爷爷在招工考试中考了第一名。送信的人报喜来,一家人非常高兴,煮了点心,买了礼物酬谢报信人。家里衣服棉被都准备妥当,连新牙刷新毛巾都买了。但在报到前一夜,奶奶生孩子。爷爷为了照顾奶奶和孩子,就迟了,报道当天没去(其实据说第二天、第三天去报道也没关系,但爷爷当时不知是面子薄还是怎么的,错失良机)。后来平阳就传信来叫爷爷不用去报道。
   家里孩子多,为了维持生计,爷爷在家里做点小买卖,开了个铺子。那时大家生活都很难,小铺子生意也难,像爷爷这样“外姓人”开的小铺子就更难了。很多东西不许卖,街坊邻居需要也只能偷偷卖一些,还得时刻提防公社来人搜查。爷爷是个白面书生,斯文,身体单薄,进货都靠自己瘦弱的双肩挑着担子从邻镇走十几华里的路回来。奶奶有一次坐月子,肚子饿,拿起爷爷挑回来箩筐里的一摞面,爷爷轻轻叹息了声:“我很难担的啊。”奶奶又把面条轻轻放了回去。
   1962年,爷爷40岁。平阳化工厂招工。爷爷就到了平阳化工厂。爷爷业务精湛,但人情世故薄弱,社交能力不强。对朋友很挑剔,宁缺勿滥。爸爸年轻时与一帮朋友一起玩,大家组织起来看电影,遭到爷爷的批评和反对:“你不该这样。你结交的都是狐朋狗友,酒肉朋友!”看电影乃年轻人正当爱好和时尚,爸爸很委屈。爷爷在化工厂里有一位朋友阿美,腿脚稍不便,是舥艚人。爸爸记得自己结婚后去阿美爷家,阿美爷很高兴,还拉着爸爸的手带他到海堤上到处逛。有一次阿美爷来看爷爷,带了一袋礼物。什么礼物呢,原来是海滩上渔民遗弃的鱼肝鱼肚鱼籽等,有心的阿美爷把它捡起来洗净晒干送给爷爷。阿美爷回去后奶奶说这有什么好吃的。可后来有一次煮饭的时候,把阿美爷送的鱼干鱼肚等蒸煮起来,太好吃了,香溢满屋。大家都很感谢阿美爷爷的心意。爷爷一生朋友非常少,但结交后友谊却很深刻。厂里有几次人事调动升迁,领导找爷爷谈话,最后结局都不了了之。有人私下跟阿美爷说:“这人也真是的,一根筋。别人说鱼,你就说鱼,别人说乌龟,你就说乌龟。非要说这不是鱼,这不是乌龟。谁不知道啊?这不是鱼,这不是乌龟,就你一个人知道啊?……太实的人,别人不会用你的!”阿美爷爷说:“这老兄就是这样的人。”
   在平阳化工厂工作了几年,也因离家太远,照顾不到家,爷爷又回来了。
   1967年前后,在公社要求下,小铺子并成合作商店,八九个人一起搭股经营。爷爷当会计,有一小伙子任出纳。
   合作店生意尚好,盈利分成两部分。一部分交给公社,一部分发给每个人作为月工资。
   爷爷责任心强,性格耿直。别人到店里来买东西,店里的人要是东西称少了,爷爷会很生气,会说他们。合伙人在店里打牌,不干活,爷爷也会说。由此同事间关系不很好,有罅隙。那时大家生活都比较难,他们跟爷爷说,我们每个月交这么多上去不划算,钱都是我们辛辛苦苦赚来的,大家多分一点,公社也不知道。
   爷爷起先不做。后来大家几次三番地说,再加上那时大伙生活确实艰难,每个人身后都有七八口甚至更多张开等饭吃的嘴巴,就随大家了。领工资时,爷爷留了心眼,把大家商量分的这一份钱也造成小册子放在正式工资册下,他们没注意的时候,就在小册子上戳下每个人的印章。
   后来出了一件事。
   爷爷被告贪污。告他的正是日夜相处的几个同事。同事告他把商店多余的钱一个人私吞了。
   爷爷深陷巨大漩涡中。那时街头巷尾流行贴大字报。他的同事写“揭开某某的画皮”“让某某的原型暴露在光天化日下,无处可逃”等大字报,痛斥爷爷曾在平阳地质处工作,是“国民党的爪牙”、“反动反人民”、“混到人民队伍中的反革命伪装”……爷爷后来也写了“我的几点声明”大字报贴在旁边,向围观的街坊邻居们申诉。奶奶在屋里吓坏了,对才十岁的爸爸说:“赶紧去把你爸爸拉回来啊。”
   合伙人里有户人家的孩子,家里有六七个兄弟。“人多力量大”,他们占着自己人多,欺负爸爸姑姑叔叔等。孩子小小年纪也知道,爷爷家在这儿独门独户“外姓人”,势单力薄。其实他们自己也是“外姓”人,只不过相比较而言早几年搬来而已。
   二姑跟同学一起在路上走,远远看见前面那家人的孩子走来。二姑说:“没命,我得避开。”同学很不解地说:“怕什么啊?!把你吃了?”“不行,我得躲起来,他们看见会打我。”于是真躲起来,等他们几个大摇大摆耀武扬威走过好一段路才敢出来。
   有一次小叔被他们兄弟几个围在墙角打。二姑看见大喊:“出人命啦!出人命啦!快来人啊!”大人们赶来,他们才散。
   夜间,往往泥沙石块从后院窗户里扔进来。
   曾祖母坐在屋里骂:“你们这些狗崽子!没良心!想害我们家!想害我儿子……总有一天水会清,鱼会明,我儿子是清白的……”
   公社开批判大会,爷爷几个同事跳到台上,“揭发”爷爷“罪行”。爷爷说:“他们诬我。”公社书记说:“说这人贪污我不信,他挺正派。”
   会计贪污,要和出纳合伙。
   出纳的爷爷是个富农,也是个拳师,武功了得。因他的姓氏在江南垟并非大姓,“拳师”牌子并不很响。他为人非常低调,土改后被分了田地,就以补鞋为生。
   出纳20出头,是个年轻小伙子。
   一天晚上,出纳的爷爷把出纳叫到跟前,说这人有没有贪污,有就有,没有就说没有。天地良心,一定要照实说。
   出纳说没有。他们几个跟我说叫我说有,少不了我好处。可是没有就没有,没有我怎么说有呢。
   没有就没有,那你一定要照实说。弄不好,人命会被逼倒的,这事半点没救了。一定要照实说。
   在公社对证会上,爷爷拿出小册子,终于被证清白。
   可爷爷在街上也终于待不下去了。
   同事关系闹僵了,同事都是街坊邻居。
   爷爷去了邻村的合作商店。
   邻村合作商店在河道边,也是村里一个很热闹的位置,位于乡村交通主干道上,相当于我们现在的“商业中心”。爷爷过去后,商店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经营得很好,大家也都很尊重敬佩爷爷。
   店经理老颜说:“平时货到卸货啥的,店里无论谁我都敢叫――只有一人除外,就是他。你说他有事情,天天坐那里;你说他没事情,他坐那里打算盘、理账单,一刻没闲。”这句话说明了爷爷的认真,但也从另一角度透露了爷爷人际关系不善处理。
   爷页也曾慨叹:“我以为我会赢(指被诬事件),我以为正必胜邪,可没想到我输了。”
   ――可是,这本就是一场没有赢家的“战争”啊!
   合作商店旁边有一个田螺交易市场。每到中午时分,市场里人声鼎沸。钱库宜山灵溪桥墩……江南垟乡镇的田螺販卖都集中在此。盛夏中午,商店关门午睡,爷爷就到田螺市场兼活。牙人在一边过称:“15斤八两”“20斤三两”……一长串数字戏文般从他嘴里高喊出来。他一报完数字,坐一旁打算盘的爷爷就把成交金额立马算出来,一个接一个,严丝合缝,快速准确。有几次有事没来,田螺市场里的交易就乱了套。牙人报数的节奏、速度已成习惯。报完数字了,旁边的算账先生帐还没出来。等账出来,牙人早就报下面的数字了。
   爷爷有时回老家。老家有五间房子。四兄弟一人一间,父母一间——父母去世后这间给了老大。老大家里三个孩子,孩子一个个成家了都需要有自己的房子。爷爷想自己反正也不可能再回老家住,就把自己这间送给了老大。后来又想万一以后孩子反悔呢?爷爷就把房子以一块钱的价格卖给了老大,写了房契。
   爷爷对孩子很疼爱。在邻村工作时,一周回家一次。每次回来都会带一个苹果分给孩子们吃。回来的那天晚饭奶奶也会做得比平时丰富些。姑姑们早早走到村口小河边,看对岸山脚边是否出现那熟悉的身影。爷爷一出现,她们就欢呼雀跃。夕阳余辉下,浓重暮霭中,大手牵小手的画面是那么温馨美好。
   大姑长到十五岁左右,出落得一朵花,却偏偏患上了羊角疯。开始只是在夜里,后来慢慢白天也发作。爷爷疯狂打听哪里有药可以治,哪里有医生可以看。听说哪里治好,就去问,就写信,就带大姑去看。可大姑的病没有好转。大姑三十多岁时,在水井旁洗衣服,病发作落到井里。
   二姑读到小学三年级左右就没读书了,因街上有很多同龄的小孩在做生意,卖豆腐泡、豆芽、黄瓜……二姑看到他们钱数进数出心里也痒痒。奶奶也需要帮手,经常叫她织布、干其他家务活等。二姑辍学后,经常听到从邻村回来的爷爷对奶奶说:“女孩子,你不给她读书怎么行?女孩子也要读书啊!”
   三姑十来岁时,放假有时走到邻村。爷爷看见三姑来,就舀一些豆浆给三姑喝。三姑婚后,有一次家里不慎失火,幸亏发现得早及时扑灭。爷爷那时已经七十多岁了,身手敏捷,还爬上窗户,抓住窗棂,擦窗户和墙上面的黑烟。
   爷爷平时都有锻炼的习惯。在我教书时,早上还经常看到爷爷在操场跑步;在双杠上甩呀甩。爷爷一生爱清洁。夏天总穿白衬衫黑裤子,头发往后梳理得纹丝不乱。七十几岁了,还不断有人请他去上班,帮村里的厂理帐、做会计。再乱的帐到了爷爷手里也会像爷爷的头发一样纹丝不乱。
   八十多岁后,爷爷就没怎么做账了。有时看到路边别人丢弃的可乐瓶、易拉罐,就把它们捡起来,拿回家洗干净,再放到某一角落。叔叔曾观察过爷爷捡瓶子的过程。先看一下旁边有没有人,没人就快速地把瓶子(罐子)拿起来。家里人说爷爷怎么这样呢,这么一个爱清洁的人怎么就变糊涂了呢。有的说应该制止爷爷这种行为,有的说不需要制止,其实这样也相当于一种锻炼,也是给越来越单调无趣的老人生活增添一点点小小的乐趣。爷爷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不到老人会坐坐,业余生活就是读读《圣经》。等他年纪再大的时候,就经常床上躺躺,或在屋后藤椅上晒太阳。
   爷爷爱吃血橙。每到冬天,快过年时,爷爷总分我血橙吃。红红的血橙,芳香甜润。爷爷也爱吃汤圆,白色的瓷碗里盛着七八颗麻心汤圆。“不要多。”爷爷说,“一多就不好吃。”爷爷跟我们讲,他每到平阳师傅家(应是他当年到平阳学印刷的师傅),师母的点心,总是七八粒麻心汤圆。“这几粒汤圆,填充了肚子,但饱是称不上的,让人吃了还想吃。正因为这样,这汤圆才真好吃。”爷爷说,“好吃的东西也不能吃多。”爷爷一生为人自律节制,也许跟这有关。
   爷爷在二零零九年五月十一日早上安详地与世长辞。
   另特殊时期合作社那几个和爷爷曾关系闹僵的伙伴,他们、他们的孩子后来和爸爸叔叔都成了很好的街坊邻居和朋友(有好些都是最好的朋友)。其中一个爷爷的同事,还是爸爸的救命恩人。有一年爸爸去井边挑水,不慎落入井中。是那个阿公在危急关头伸手救了爸爸。“水井边上别人讲话的声音、走路的声音我都听得清清楚楚,但我的身体却不断往下沉。”爸爸说,“幸好阿公救我,及时把我救了上来。我这条命,是他救的。”
   爸爸嘱咐我不要把往事写出来。“那时候,人与人之间互相检举、揭发,批斗是常事。有的家庭里,兄弟反目,夫妻对立,父母子女要划清界限。更不要说邻里了。我长大后,他们对我都很好。特殊年代特殊的事情,以免别人说我们还记得。”是的,从小到大,我看到的都是乡亲们的笑脸,我们这一代人是在他们亲切朴实的笑声中喜悦关怀的目光中长大的。家乡山水哺育我们,家乡淳朴人情护佑恩典我们。可为什么还把这些记下来了呢?不是为了“记”,而是为了“忘却”、“思考”、“建设”,为了更美好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为了更美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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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爷爷1922年出生在浙江省平阳县一个小乡村里,虽只读到小学五年级,但印刷学得好,精于算盘。他生性耿直,又重情重义,虽然人生中经历了一些坎坷,但他踏实,善良,获老天眷顾而乐乐呵呵活到八十七岁高龄。爷爷爱孩子,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因为条件所限而无法让二女儿继续求学,他内心是愧疚的。爷爷的一生都没有离开做账。他做账细心公正,虽不擅长交际,但人品是有目共睹的,这也是他能一次次化险为夷的保障。全篇文字精简洗练,娓娓道来,为我们刻画了一个可爱可亲可敬的爷爷形象。我们人生中有太多的“不能忘记”,之所以用文字去留痕,一则是为了记住,一则也是为了忘记,记住那些美好,忘却那些不是,文字是具有洗涤功能的。感谢老师精彩的分享,力荐共赏!【编辑:至简至爱】【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220819000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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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至简至爱        2022-08-14 17:48:06
  文字是所有情绪最好的出口。感谢老师为我们分享精彩美文。
回复1 楼        文友:绿沁        2022-08-14 21:21:06
  感谢编辑至简至爱老师的精彩点评!感谢!祝编安!
2 楼        文友:亭上秋风        2022-08-14 20:00:23
  所有美好的人和事都值得用文字去记录。老师创作辛苦了,问好!
世间万事,皆有利我
回复2 楼        文友:绿沁        2022-08-14 21:21:37
  谢谢!问好老师!
3 楼        文友:至简至爱        2022-08-20 06:13:02
  恭喜老师获得精品!
回复3 楼        文友:绿沁        2022-08-20 08:53:09
  谢谢!编辑老师辛苦了!
4 楼        文友:亭上秋风        2022-08-20 12:17:26
  祝贺老师文章评精,加油!期待你的更多精彩。
世间万事,皆有利我
回复4 楼        文友:绿沁        2022-08-20 14:53:13
  谢谢老师!
回复4 楼        文友:绿沁        2022-08-20 17:26:15
  谢谢老师!
5 楼        文友:陌小雨        2022-08-23 22:35:49
  恭喜老师斩获精品!
山本无忧,因水成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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