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是酷暑难耐的八月初，我回了趟老家。
　　 说实话，要不是家中有事，这么热的天，我是万万不会回来的。
　　 按理说，这个时候乡下要比城里凉快得多，可不知为什么，今年的乡下，也如城里一样炎炎烈日似火烧。村里人告诉我，这是近五十年来少有的热天，地里的庄稼两天不浇就拧绳绳。
　　 的确，刚一进村，就像进入了一个硕大无比的蒸笼，四周没有一处不是滚烫的，再加上我们村本就位于关中平原中端的一处低洼地段，高大茂盛的树木把村子围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更让人有一种憋闷难受的感觉。
　　 打开院门，拧开水闸，接几盆清水，泼洒在干燥的地面上，再清扫落叶满地的院落。
　　 可是，当我做完这一切后，脸上的汗水就像珍珠一样往下滴，并不时模糊着我的双眼。我举目看天，日头正直直地把毒箭射向我。我感到一阵晕眩，急忙走到旁边的一处树荫下。
　　 这是整个院中唯一的一处树荫，也是此时被滚烫的水泥地面包围下的唯一一处树荫，更是我最钟爱的一棵核桃树投下的唯一一处树荫。
　　 这棵有着碗口般粗细的核桃树，主杆虽只有两米多一点，但它的树冠，却大得惊人，如一把直径足足有五米见方的巨大绿伞。
　　 虽然两米多高的砖墙把院子围得水泄不通，热气腾腾，但核桃树下的这块绿荫，却如一台天然空调，顿觉暑热渐退，神清气爽。
　　 我不由得移动双眸，在状如手掌把大小的椭圆形密叶间来回穿梭。
　　 “呀！这么多核桃。”我不禁对着妻子大喊起来。
　　 “你才看见呀！我早就注意到了，只是太热，心烦得没太在意。”妻子拿着扇子边扇边对我说。
　　 “我也没太在意，谁知往树下一站，核桃们全朝我招手呢。”我一边说，一边搜寻着已经快要成熟的核桃。
　　 妻子没接我的话，边扇边回屋里做饭去了。而我依然意犹未尽地看着满枝头的累累硕果。
　　 这些如鸡蛋般大小的核桃，已经由嫩绿变成了翠绿，有的浑身开始长满斑点，虽然和叶子的颜色没有什么两样，但在阳光的照射下却如绿色的玛瑙一样格外醒目。我知道它们就要成熟了，随手捡起掉落在地上的一颗核桃，剥去表皮，一个状如地球仪样的小球体便呈现在眼前。砸开坚硬的外壳，取出嫩嫩的内瓤，放进嘴里，轻轻一咬，一股淡香随着清脆的咯嘣声响，瞬间传遍了整个身心，竟让我一时忘了酷暑。于是，又弯腰捡起来，虽然多半表皮发黑且干裂，但吃起来依然清脆淡香。
　　
　　 二
　　 吃午饭的时候，妻子汗流浃背地喊我在哪里吃，我说屋里，屋里毕竟要凉快些。她却笑着说:“你进来试试，看是不是凉快。”我推门进屋，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差点令我窒息。
　　 我赶紧说:“呀，这么热，还是核桃树下吃吧！那里毕竟在水池旁，能好点。”
　　 真没想到，往日里阴凉气爽的房间也如蒸笼般闷热，难道改造装修后的大瓦房一下子没有了地气？早知如此，当时说什么也要装上空调，害得现在只能用风扇来降温。但在这高温天气，即使风扇开到最高档，吹在身上的依然是滚滚热浪。
　　 我们就这样，在稍微凉爽的核桃树下，吃完了回来后的第一顿午饭。虽然吃得热汗淋漓，但有挂满枝头的核桃作伴，也还惬意，好在卫生间里装有淋浴器，放下饭碗，急急地冲了个温水澡，才算缓解了燥热烦闷的心情。
　　 站在核桃树下的阴凉处，我又一次接通水管，一边浇皴裂的树根和周围干燥的水泥地面，一边不时将冰凉的水喷洒在穿有拖鞋的双脚上，顿时浑身感到清凉爽心。我对妻子说：“等会还是去镇上看看空调吧！要不晚上就得受罪。”
　　 “我也正有这个意思，咱总不能在核桃树下坐一晚上吧！”妻子满口答应。
　　 “说走就走！”我一边关掉水龙头，一边让妻子背包出发。
　　 五公里的路程，开车不到十分钟就到了镇上的一家电器专卖店。本想着很快买好后当晚就能享受到如清泉般凉爽的熏风，没想到买空调的人也是络绎不绝，等到我看好后准备挑选时，老板却为难地说:“不好意思，就剩这两台了，最近都断货了。再说，也不用挑选，质量没一点问题。”看到身后的人急不可待地盼我转身离开，好把这唯一的两台空调留给他。见此情景，我毫不犹豫地说:“那好吧！我就要这两台。不过，下午可得给我装好。”
　　 “那更不可能了，安装工都排到了明天下午。”老板又面露难色。
　　 这可怎么办？我真想一气之下转身走人。可仔细一想，如果放弃，那就一点希望没有了。
　　 见我犹豫，老板下了下狠心说:“这样吧，我给安装工说说，看能不能明天上午12点以前给你装上。”
　　 “真的不能再提前？哪怕今晚12点以前装好都行。”我再次催问。
　　 “真的不行了，安装工都快要连轴转了，咱也得替他们的安全想想，万一出个啥事咋办。”老板恳切地说。
　　 说得也是，这么热的天，啥活不干都热得受不了，何况这些安装工，每天装了这家跑那家，马不停蹄，也确实不容易。
　　 我不再坚持，对老板说:“那就听你的，尽快给我装吧！今晚我忍耐一下。”
　　 回到家里，已是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水泥地面的院落依然被阳光炙烤地如烧红的铁板一样滚烫，走在上面，热浪直扑脚面。
　　 我们本想坐在屋里歇会儿，可屋里闷热得连喘气都觉得困难，只好把电扇接通到核桃树下，用水管喷湿树荫下的水泥地面，坐在青石圆墩上，周密筹划着未来几天的繁琐事务，努力把每件事做到尽善尽美。
　　
　　 三
　　 很快便到了晚上。
　　 夜幕已经降临，温度却没有一点要降下来的意思，暴晒了一天的大地，此时像揭开锅盖的蒸笼，滚滚热气直往上窜。
　　 往日回来，只要吃过晚饭，门口街道的十字路口就围有很多人闲聊说笑，叽叽喳喳。可是今天，安静得如同这闷热的天气一样，没有一个人影，甚至连追逐嬉戏的猫呀狗呀都热得躲进了屋里，唯有那些喜欢在热浪下聒噪的夏蝉一声紧接一声地鸣叫着，主宰了整个乡村的夜晚。
　　 没有去处，屋里又热得不能待，我们只好开亮院落的灯光，拧开电风扇，又一次坐在核桃树下的石墩上，乘起凉来。
　　 此时，深蓝色的夜空坠满了繁星，如同茂密的树叶间挂满的核桃，在灯光的照耀下亮亮的，圆圆的，煞是可爱；不可胜数的夏蝉像歌咏比赛似的一起聒噪起来，有的甚至飞到了距离灯泡最近的门上和墙上鸣叫助威，这让我不由得想起小时候夏夜乘凉的情景。
　　 在农村，每到暑天晚上，大家都在院中乘凉。有坐在树下的，有躺在苇席上的，看天看树看星星，闲聊说话讲故事，特别是家里有孩子的，一时闲不住，一会儿绕着院子乱叫乱喊，一会儿逗着猫狗乱叫乱跑，一会儿又三五成群地跑东家、跑西家。而我那个时候，最喜欢听哥哥讲故事。其中《西游记》里的许多精彩章节，都是在哥哥的讲述下牢记于心的。当然还有许多小朋友最爱听的故事，如《宝葫芦里的秘密》《老人与海》《卖火柴的小女孩》等，更是听了一遍又一遍，至于大人们谈论的话题，我是一点儿都没兴趣。我只爱听故事，其痴迷程度，整个晚上可以不睡觉。
　　 那时候我家院子也有一棵大树，但不是核桃树，而是梧桐树。夏蝉也是如今晚一样的鸣叫，但没有今晚这样大胆和放肆。那时的我们是不允许它们这样烦扰人的，只要树上的蝉鸣一响，哥哥就会用竹竿敲打树枝，吓得蝉们不是惊慌飞走，就是闭口不言。可哥哥的故事刚一开讲，憋不住的蝉们又开始聒噪起来，我们又开始敲打树枝，如此反复几次之后，哥哥干脆不管不顾了，任夏蝉使劲地聒噪，讲故事的节奏不再停顿，只是声音抬高了很多，好像与禅们抢时空似的。大半个晚上，我们就是在这样的争分夺秒中渐渐进入梦香。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夏日院中乘凉的乐趣也就越来越少了，直到后来进城工作，就再也没有院中乘凉的事，更没有听故事的那种乐趣。
　　 今晚，是我近四十年来的第一次夜晚乘凉，而且是在一种极度闷热的夜晚乘凉。没有当年小伙伴们的追逐嬉戏，没有当年泥土地面散发的温软清香，没有当年一家六七口人的欢乐气氛，更没有人给我讲故事、帮我赶夏蝉，但我并不感到孤单和无聊，毕竟有妻子陪伴，有绿荫如盖、硕果累累的核桃树陪伴，甚至有一声紧似一声的蝉鸣陪伴……
　　 在这样的闷热夜晚和吵杂声中，只需做到心里平静，自然就会感到清凉。心里清凉了，一些关于夏夜乘凉的诗句便会涌上心头，并情不自禁地沉入其中，乐在其中。
　　 如唐杜甫“仲夏苦夜短，开轩纳微凉”的诗句；宋杨万里“夜热依然午热同，开门小立月明中。竹深树密虫鸣处，时有微凉不是风”的诗句；清纳兰性德“小院新凉，晚来顿觉罗衫薄”的词句等等，无一不是对夏夜乘凉情景的精确描述。
　　 在这样的夜晚默诵这些名家诗词，就是天气再热，蝉鸣再吵杂，心里也是凉爽的，心情也是愉快的。
　　 这时，我忽然觉得，即使明天的空调安装不了，对我也无关紧要。
　　 因为，核桃树下，我同样会度过一个不一样的美好时光。
　　 还是老家好，核桃树下好，有忆不完故事，割不断的乡情。
　　
　　 二○二二年八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