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热的呐喊(散文)
我听到,热空气在呐喊。空气的声音由知了代言。知了,知了,知了。时而合唱,时而齐奏,间或有独唱独奏,极短暂的,然后所有的声音掠过林冀响彻天际。北方人对知了很陌生,到南方才见,才听,才有初步了解。其实也不算了解,只知道它能把闷热难忍的天给喊出来,无休无止地、连着昼夜地喊出来,直到声响灌满了我的全身细胞、让耳膜起了茧子,它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开始痛恨于它,既而明白我错了。这与它有何干,怪或者恨也应当恨这少见的高温暑热啊!它的叫喊,至少是释放了些东西,而其他的事物,在同样的环境下,却一个个噤口不言,独推一群知了发声。
我还是错了。怎么可能就只有知了热不可奈?人也受不了哇。不过人的含蓄在此刻被对比得十分明显。人对热的忍受到达极限,也不会像知了这样,公开高叫。人只会懵声恨气地跺几下脚,找个空旷地方对老天爷干吼几声。人要自尊,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经受不住暑热的自尊。哼,你能抗得,我也能抗得。劳作的人还在田里,头上搭一块湿巾,遮一下高天滚滚热浪,随时抹一下额头的汗珠。他们不直着对天空唠叨,只能对着旷野吐一口干涩的唾沫,轻骂一声:妈妈的,这什么天哟。接着回到先前的劳动中。
而那条日夜不停的河流肯定没有人的含蓄。它直接用哗啦啦的流水畅所欲言。咋的啦,这是要把我的河床子都晒出骨感,让我变成伤心的泪吗?夜来的时候,它悄悄地呜咽。河边树上栖息白鹭们听着河的悲鸣,不禁悲从中来,齐声劝慰:冷没有过永远,热不可能持久,等着吧,天空的雨水正在汇集,几天后它们就会降下甘霖。秋天已经翻开日历,伏天将要过去。看那天上的星星闪烁,它告诉要永远保持希望,风雨正在路上……河水把一滴眼泪挤下,整顿情绪:谢谢可爱的朋友,我突然听到了源头山中的雷声,你试试,我的温度已经降低。我知道,现在已经是热的挣扎,虽然疯狂,却已然露出了颓唐。
哥儿姐儿们,你们说呢?河水跳跃几下,碰了碰几个站在河床上浸凉的年轻人。这几天的河水清且浅,成了周边居民纳凉得爽的好所在。河边“下河危险”警示牌子上的话早被人们忽略。也是,河床间或已有鹅卵石露出来,被空气捂得热乎乎的,哪有什么危险?要危险,那就是再热会把人热得无处躲藏。水流在鹅卵石上跳跃,它们去咬一下娃娃肉乎乎的小脚丫,挤一下少女洁白的腿肚子。一对情侣在水中相互撩水,过起了他们的泼水节。他们的声音吸引其他人,有些孩子开始效仿。河里顿时水珠四溅,清凉四溢。年轻的小伙丫头们似乎从河水里听到了问话,但他们顾不得思想如何回答,只是随口应答:哦,呵呵,对的,对的吧。
对的吧。河水失望地望着在水面上获取快乐的男女。它们再也看不到过去坐在岸边娓娓私语的人们啦。他们尽情地释放,获取,占有,暴露。他们真是太会享受啦!没人关心河水流动变化,也没人细致体会它的温度起伏。当夜幕再往下拉的时候,大家都回家了。此时他们讨论的,或去烧烤,或去扎啤,或者火锅,或者茶馆。小孩儿则被长者呼叫:娃儿哎,回家喽。家里有晾好的酸梅汤噢!
好热,好热噢!太热了,这是多年没见过的长时间的热噢。挥把扇子,端一把茶壶的老爷子端坐在椅子上,光着大膀子,露着大肚皮。膀爷流行于华北南方,在我的西北老家极为罕见。华北地区还有些“膀奶”。那年参观地道战遗址,路过农户,见膀爷膀奶相对而坐在院落阴凉里,吃惊不小。既而明白,这燠热实在不是好消化的。老年人,返璞归真,返老还童,已少隐私。闷热难耐,人露出部分真相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听过讲精神文明的,倡导衣衫整洁,也不太管用。有人围过来,坐在一张桌子上甩开了扑克牌。不知道为什么,天热的时候,打扑克的比打麻将的多了。过去小区有两三桌麻将的,现在余下唯一一桌,还没个准定的开放时间。倒是扑克牌,三四桌,有中老年男女,早晨饭吃过就开始跃马挥鞭,出招比武了。甚至午饭后还有冒着高温酷暑不辞辛苦的坚守者,其精神风貌,着实令人敬佩。一个小小的念头会在高温热气中浮现一会儿:用这种精神干某样更有意义的事情,是否也能做出不俗成绩?
噢,着实热哇。蚊子一定会失落。它们活动的范围、时间、地点被这无边无际少见的热大大压缩了。过去晚饭后那一段是它们最喜欢的时节。跳广场舞的出来了,玩滑轮车的出来了,收拾完锅灶的婆婆出来了,想到减肥任务还没完成的姑娘媳妇出来了。如此多的目标,随便去挑选几个细皮嫩肉,或者味道鲜美的下嘴,没有哪个不收获得盆满钵满。可是现在就不成了。任凭它们叫破了喉咙,老天也懒得理会——哎嗨,连老天也被热得晕乎了吧!似乎听到它的冷嘲热讽:活该,过去你们吸了太多血,现在该到受罪的时候了。天呐,吸血是我们的天性,哪里是我们愿意不愿意高兴不高兴的事情呢。你用高温把人圈进屋里的时候,应当考虑把我们派往地下来的任务。老天啊,你不能忘了为什么把我们弄成这种模样,而又把一切罪责归于我们。
脸膛发黑的老天仍然把自己的余热布散四方。哼,蚊子,你们这些个小玩意儿能算个什么东西!它也被知了宏大的叙事轰鸣而烦躁,耳听八方的它自然听到了天下所有声音的诉求和哀号。它外表的若无其事与内心的异常焦虑完全不能同频共振,它白天的泰然处之与黑夜的四处打探绝不能叫人了解。它明白,高温闷热的威风,没多少日子好抖搂的了。远方,秋风已经扬起风帆,秋凉已经吹开了口哨,只是处于燠热中的生物还暂时还不知道罢了。
热噢!我坐在空调不敢停顿的屋子里喝着茶水,望着窗外火红的太阳心绪烦乱。立秋了,还这么热,急吼吼地从西北来到成都有什么好?打开手机里的天气,一次次从老家低温十几度的气象预报里寻找慰藉。唉,哪天能回去,怎么回去呢?
手机响起来了,侄子的,好事情。接起来是他喜悦的声音:媳妇调动的通知拿到了。从老家回来时他还愁眉苦脸,现在喜气洋洋,这是坐在闷热空气笼罩的屋子里听到的又一个好声音。无论热成什么样儿,好消息总能让人心里清凉,比只说“心静自然凉”的话实在得多。
天太热,心根本就静不下来,哪里会找到清凉呢。不然,去百十米远的河水里,掬一捧清水,从头顶浇下来,听水哗啦声响,或许才能找到希求的那种感觉。
天黑了,红色的阳光收去而热并不消褪。它似乎把往常建筑上闪烁的霓虹灯都迟滞了,从窗口望过去,一条条一道道的,似乎都被融化成毫无动感的色斑了。
只有知了还在疲惫地叫,热死了,热死了。当然它们没死。若死了,哪还会叫得出来。热也没死。它要死了,我就能悠然自得地在楼下林荫小道上溜达了。
2022年8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