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九十年代看到一本《中国十大古典悲剧》的书，里面有清代孔尚任的传奇剧本《桃花扇》《窦娥冤》《赵氏孤儿》等古典戏剧剧本。我选择性地翻看了几个剧本。其中最喜欢的是《桃花扇》。这是我第一次接触《桃花扇》这个故事。因为故事情节有点复杂，而且是文言的剧本形式，读起来有点困难，印象很模糊，只记得剧本是写侯公子和李香君一对恋人在南明朝代更迭的兵荒马乱时期无处安生、颠沛流离的遭遇。对作者到底想表达什么思想，似乎没有弄明白。不过，剧本里那些优美的诗词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多年后，买了一本《桃花扇》，里面不仅有孔尚任的剧本，还有民国时期江荫香改写的小说版本《桃花扇演义》。看白话小说版的《桃花扇》，不仅阅读困难小多了，而且还有了一些新的收获，甚至感动到震撼。
　　 首先，剧本故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桃花扇》是中国清代著名戏剧家孔尚任的传奇剧本。剧本以金陵名妓李香君血染桃花扇为主线，讲的是明代崇祯末年，河南洛阳的富家子弟，号称“明末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来南京参加科举考试，受明末李自成农民起义战争影响，客居南京，经复社士子朋友杨龙友介绍结识歌妓李香君，两人深情相爱。订婚之日，侯方域题诗扇面赠香君，以为信物。侯方域和李香君不愿与隐居南京的魏忠贤余党阮大铖为伍，退回了阮大铖委托杨龙友转赠的妆奁，阮大铖因此怀恨在心。李自成攻陷北京后，崇祯皇帝缢死煤山，明朝随之灭亡。明朝部分残部退守武昌、南京等南方地区，一些明朝官宦士子逃到南京、扬州等地。马士英、阮大铖等在南京拥立福王登基，改元弘光。弘光小朝廷昏庸腐败，排挤东林、复社士子。当时传闻镇守武昌的宁南侯左良玉因军中缺粮，欲兵逼南京。杨龙友、侯方域等士子担心左兵压境，再起战火，更陷黎民于水火，便请休书左良玉，劝其驻兵勿动。但阮大铖却诬陷侯暗通叛军，侯方域只身逃往扬州，投奔督师史可法。阮大铖为讨好漕抚田仰，逼迫李香君嫁给田仰，李香君誓死不从，头撞楼板，血溅定情扇。杨龙友将扇面血痕点染成桃花图，这就是桃花扇的来历。为救李香君，香君养娘李贞丽冒名香君代嫁田仰。阮大铖、马士英为讨好弘光皇帝，又组建戏班，李香君被选入宫中唱戏，受尽凌辱，但心中始终不忘侯方域，托苏昆生将桃花扇带给侯方域。侯方域同样心系香君，遂回南京寻找，却被阮大铖逮捕入狱。1645年4月，清兵攻破扬州，史可法殉国，清军兵临南京城下，南京城里一片混乱，香君得同伴相救逃至栖霞山葆贞庵避难，福王和马士英、阮大铖等弘光君臣仓皇出逃，侯方域方得出狱，避难栖霞山，在白云庵与李香君不期而遇，在张道士点醒之下，二人双双出家。
　　 也有的戏剧版本说侯李二人回到河南老家，隐居乡里，远离政治，生儿育女，寿至八旬有余而终。
　　 在抗日战争时期，著名剧作家欧阳予倩先生将结尾改成侯方域剃发留辫，改换清服入仕。在白云庵与李香君不期而遇后，香君先是不禁喜出望外，后见侯方域一身清装，业已依附清朝，知其变节投敌，乃严词斥责，并撕碎定情诗扇，以示决绝。侯方域自惭形秽，乃黯然而去。欧阳予倩先生此改意欲讽喻当时的卖国汉奸汪精卫之流。1964年王丹凤和冯喆主演的电影也采用的是欧阳予倩剧本的结尾。
　　 其次，人物命运多舛，悲剧意蕴浓厚。我为侯方域和李香君这对才子佳人的不幸遭遇感到无限悲凉和万分惋惜。孔尚任把侯李的悲剧植入到一个朝代的灭亡的进程中，让人感到窒息，个人的生存世界似乎退无可退。他们身逢乱世，无论他们如何左冲右突，都无法逃避所处社会这个铁幕，在这个大厦将倾的时代，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有人说《桃花扇》的悲剧是彻底的悲剧，我觉得非常有道理。《桃花扇》的悲剧是社会性悲剧，群体性悲剧。侯方域本想靠个人努力考取功名，走入仕途，过上有美人相伴的惬意生活。但是，在时代的冲击下，个人的力量是那么的渺小，他们的悲剧就是必然的，因为他们无法超越自己所处的时代。阮大铖、马士英以及福王之流，尽管他们属于统治阶级阵营，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加害别人，但是，在他们所依附的政权土崩瓦解之时，也照样落得个不得善终的下场。
　　 第三，社会分析深刻，家国情怀深厚。《桃花扇》以侯李爱情为线索，把爱情故事镶嵌在国家兴衰变迁当中，实则“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事”，从个人私情的狭隘小天地上升到民族大义，家国情怀。作者试图探寻明朝乃至中国历史朝代兴亡更替的密码。《桃花扇.小引》中便已有揭露和暗示“场上歌舞，局下指点，知三百年基业隳于何人，败于何事，消于何人，歇于何地，不独令观者感慨涕零，亦可惩创人心，为末世之一救矣。”这是孔尚任自己对于历史和人生的反省。马士英、阮大铖以及福王等晚明遗老及残部，不仅不反思明朝灭亡的教训，反而变本加厉地残害忠良，祸害百姓。统治阶级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保住自己所谓的江山和既得利益，不惜连年征战，残酷统治，党同伐异，排斥异己。作者通过士子侯方域，说书人柳敬亭，歌妓李香君、李贞丽，反动文人阮大铖，前明权贵福王等各阶层人物命运变迁的脉络，向人们展示南明时期社会动荡、奸臣挡道、民不聊生的社会场景。
　　 第四，哲学思想含量丰富，试图探索人生终极意义。千百年来，哲学家、文学家都在思索一个问题：人生的终极意义。侯方域、杨龙友、柳敬亭等知识分子在纷繁复杂而又无可奈何的政治漩涡中艰难生存，被政治反复倾轧；李香君、李贞丽等社会底层民不聊生，候李二人本来美好的姻缘也被政治裹挟，落得个劳燕分飞，双双出家悟道。侯李二人双双出家的结局，既是对于人世宗教式的看破，也是作者在剧中人物被社会碰得头破血流，在绝望中的一种人生向往和寄托。其实，很多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都对人生终极价值或人生出路做过深入思考和探索。《金瓶梅》中吴月娘在西门庆死后，吴月娘带儿子孝哥随着逃难的人群来到城外，高僧普静长老带领吴月娘来到城外永福寺避难。普静作法事点化月娘，说西门孝哥为西门庆所托生，吴月娘看罢，悲痛不已。普静禅师便告知月娘，西门庆生前罪恶太深，一定要渡西门孝哥出家，以赎罪恶。月娘无奈，只得让儿子孝哥出家。《红楼梦》中贾宝玉在贾府败落之后也选择了出家。《水浒传》里面的打虎英雄武松在征方腊战争中失去左臂后，彻底失望，拒绝回到汴京，最后去了六和寺出家为僧，至八十善终。
　　 第五，历史与艺术完美结合，真实与虚构相得益彰。作者将剧中的人物、事件放置在明末改朝换代的特定历史时期，剧情虽属于细节描写，但都有真实的历史事件做背景，大大增强了剧情的真实感。剧中的史可法、左良玉、福王等都是真实历史人物，左良玉镇守武昌、福王立南明、史可法扬州尽忠等都是真实事件，让人置身于南明浑浑噩噩的乱世之中。同时，在具体的细节上，作者又虚构了一批有血有肉、个性鲜明的人物。虽怀忧国忧民情怀却又报国无门的侯方域，敢爱敢恨大胆泼辣忠于爱情的李香君，虚伪凶残奸佞的阮大铖，试图左右逢源却又四处碰壁的杨龙友，虽然身处秦淮河畔歌妓坊中却又有着侠肝义胆的李贞丽等等一大批虚构的人物与真实人物、真实事件相互融合，从而使《桃花扇》达到了艺术真实的新高度。
　　 《桃花扇》无疑是中国文学殿堂里的一座丰碑。历代文论家无不对《桃花扇》的文学价值和艺术成就给予极高评价。但是，受历史和文化传统的局限，作者在思想上、政治上的探索仍然有一些局限。
　　 未能跳出忠君俗套。作者对史可法扬州尽忠，左良玉拼死抵抗是持肯定立场的。梁启超在《小说丛话》中指出：“《桃花扇》于种族之戚，不敢十分明言，葢生于专制政体下，不得不尔也。然书中固往往不能自制之使人生故国之感。”作者显然带有明显的民族主义思想。但是左良玉、史可法企图挽大厦之将倾的努力，其目的就是要想要继续维护明王朝的统治，有明显的忠君思想，所以，我认为，《桃花扇》仍然没有跳出忠君思想的俗套。
　　 明朝覆亡的社会原因分析有失偏颇。孔尚任创作《桃花扇》主要是为了总结明朝覆灭的原因，以警世人。作者通过对以马士英、阮大铖为首的奸党专权、以福王为首的腐朽的统治阶级的专制统治和鱼肉百姓等恶行进行了揭露和批判，说明明朝的灭亡与明王朝的腐朽统治是分不开的，但，这在作者看来，只是表面原因，更深层次的原因，则在于社会伦理的沦丧，作者借张道士之口道出了个中缘由：当国家倾颓，家庭难保之时，依然沉浸在男女的爱情之中，正是这种社会伦常的倾覆，导致了明朝的灭亡。作者的这种分析似乎有一种孔子的“礼崩乐坏”之叹。但是，后世学人大多不认同明朝覆亡是因为“礼崩乐坏”的说法。其实，腐朽、没落的专制制度、统治阶级的残酷统治、掌权者的层层压榨，以及严苛的思想禁锢才是明王朝灭亡的根本原因。有历史学者说，中国古代历史其实就是一部封建帝王更替史，直到鸦片战争之后，中国社会才开始发生深刻变化，辛亥革命才真正拉开了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序幕。
　　 倡导出世的人生哲学带有浓厚的消极色彩。侯方域和李香君在遭受到社会和生活的双重打击之后，双双选择了出家修行。这种倡导出世的人生理念带有明显的消极色彩。同时，作者借张道士之口指责侯李忘不了情根，要求他们出家修行，把明亡归结为“礼崩乐坏”，企图以传统理学思想恢复专制统治和社会秩序，实则与传统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的思想别无二致，这种压抑人欲、人情、人性的理念不能不说是一种思想的倒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