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明过后，天气渐暖，杏蕊逐落，梨香渐浓。每到这个时候，就进入观赏梨花的最佳时间。而我对梨花的印象，还停留在很多年以前。
　　 远远望去，三亩梨园里一片雪白，仿佛空中的云彩迷失了方向，不小心落在那里，却被树枝挂住了衣袂，动弹不得。进而，走在梨行间，充眼满是一簇簇、一团团的白色花朵，白得那么朴素，白得那么温润，白得那么干净。四月的阳光已经升高到让人惬意的一个温度，那些梨花也舒爽的服服帖帖，挂在枝头，懒洋洋的，像邻家尚未睁眼的乳猫。而新绿色的萼片，带着毛茸茸的不知道什么东西，愈显娇嫩。芳香阵阵，暗袭如风，还带有一缕甜丝丝的滋味，合睑深嗅，似乎要被迷醉了一般。不知道哪儿来的蜂子，“嗡嗡”歌唱，绕着泛红的花蕊，贪婪地作舞……其实，这是若干年前，每逢暮春时节，姥爷的梨园留给我的美好印象。
　　 母亲的娘家就是邻村的，姥爷的梨园与我们村子的田地交界，路途不远，因此小时候玩耍时常就能耍到那里。那个时候，在梨园里一年四季都能见到姥爷的影子：春天，他在除草灌溉；夏天，他在灭虫疏果；秋天，他在采摘丰收；冬天，他在修剪树形。三亩梨园，让已近六旬的姥爷更加勤劳、健硕。
　　 听母亲说，在她小时候，姥爷就开始经营这片梨园。从幼苗培植，整日精心耕耘，五六年后逐渐长成气候，每年收获颇丰，且姥爷的梨树品种优良，汁水饱满而甘甜，故销路一直很好。梨子的收成用做一家老小的日常开销用度，剩余的部分也便成了姥爷存折上逐渐变大的数字。
　　 姥爷从不马虎梨园的打理，梨园也从不辜负姥爷的悉心照顾。
　　
　　 二
　　 我小时候身体不是很好，每到冬天很容易感冒，有时一咳就是大半夜。为此，每年姥爷都会留存一些品相好、个头大的梨子，小心地储藏在地窖里，一到冬天就给我家送来一篮子一篮子的新鲜梨子，所以冬天我家从不缺水果吃。除了全家生吃以外，还让母亲给我加上冰糖熬梨汤喝，这在那个时代来说属于相当奢侈了。不过姥爷的梨子很管用，每逢喝下甘甜可口的梨汤后，感觉舒爽顺着嗓子眼一直流满了全身，不几次便止住了我的咳声，因此那个时候我一直把姥爷的梨子当作仙丹妙药，即使看过《西游记》后，也觉得瑶池的蟠桃没有姥爷的梨子好。
　　 顽劣是男孩儿的天性，我小时候也不是个省灯油的主儿。平时爬树掏鸟、下河摸鱼、偷瓜窃枣之类的没少干，为此没少挨父母的责骂，甚至打揍。但是既然是天性，一时半会是无法改变的，事情一过该咋玩耍还咋玩耍，正所谓“好了伤疤忘了疼。”
　　 记得某年秋天，有一个周日，我写完作业觉得无聊，便约来几个“死党”，提出去田里偷红薯烤来吃的想法。其实大家心里都有一样的心思，只欠一个先出头的，见我提议，很快一拍即合。为了不被轻易发现，我们商议决定去离家远一些的地块“作案”。
　　 几个孩童，顺着乡间小路悄默地走着，吹过的风应该能读懂他们的心虚。遇到下地的大人，便装作在路旁草棵儿里找蝈蝈，见到熟人就远远喊上一声，仿佛就是几个无聊的孩子在游逛消磨时间，对于“偷劣”之事表现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两旁的玉米早已吃腻了，所以这不是我们的目标，我们就一心地找红薯地。可是走了很远，都没见到哪怕几垄红薯秧，加上还未全褪的暑气，几个人慢慢的意兴阑珊了。
　　 “快看，梨子！”二狗突然指着远方说。
　　 “我知道，那是我姥爷的梨树园。”我一脸骄傲地说。
　　 我们走近之后，看着树枝扎的篱笆内一树树的梨子，不禁生出口水。虽然这个季节的梨子还没完全长大，但一颗颗挂在枝头，像一颗颗绿宝石一样，很是诱人。
　　 “大杉，你姥爷家种了这么多梨树啊，真多！”刚子眼冒金光。
　　 “那是，每年都会给我家送很多，吃也吃不完。”这个时候正是炫耀的好时机。
　　 “真羡慕你！你看，咱们走到这也渴了，你能不能去找你姥爷要两个来，让咱解解渴。”二狗直望着我。
　　 “这……”我嗫嚅到：“梨子还没熟，我姥爷肯定不会给。”
　　 “你没去要怎知不给，就吃你家几个梨子都不行，小气鬼！”二狗激了我一下。
　　 我也是血气方刚：“谁小气了？又不是我家的，要我家的让你们随便吃。我是说我姥爷肯定不会给。”
　　 “要不，要不……”
　　 “嘿嘿……”
　　 我见到几个家伙露出这样一副嘴脸，马上明白了：这是要开偷！
　　
　　 三
　　 偷自己姥爷的梨园，我真心不想，这要被逮住，他们最多挨几句骂，我不得挨顿胖揍啊！
　　 可是架不住他们一顿怂恿，我也就半推半就同意了。既然同意，就得想个万全之策，我知道姥爷经常在梨园忙碌，而且大黄狗也常伴身后。
　　 经过精心部署，我们有了一整套方案：由我单独先进梨园，如果见到姥爷在，我们就作罢；如果他不在，我打声呼哨，他们几个就钻进篱笆，摘了梨子就原路溜回，办妥后他们用呼哨招呼我出园。我觉得这样也挺好，我没有直接偷姥爷的梨园，至多就算一个放风的，从犯。
　　 按照计划，我先从园正门进去，一进来就喊“姥爷，姥爷……”几声过后，没有回音。我暗自庆幸：“天助我也，终于不用在他们几个面前丢面子了”。
　　 我又往前走了走，见真没动静，这才打了个呼哨，只听园边一阵窸窣之声，我知道那是他们几个在破坏篱笆，准备进来摘梨了。
　　 我走过去跟他们会合后，一起将篱笆弄出一个人能进出的洞来，他们一个个猫腰爬进来，然后就上了树，摘起了梨子。
　　 这帮“土匪”真让我生气！本来说好每人最多摘两个的，结果这帮家伙没有信誉。眼见二狗往裤兜里放了两个了，还在伸手摘；刚子更气人，自己穿的衣服没兜，竟然用嘴叼着一个，伸手正够那个最大的；大牛还好，倒是只摘了两个，结果下树的时候被挤破了一个，小声嚷着让刚在帮他再摘一个丢下来。
　　 我拿他们也没辙，只能一个劲的吓唬：“行了，行了，我姥爷快来了。”我还分得清远近，最后我只摘了一个。
　　 远远听到了两声狗吠，我晓的大黄狗一来，姥爷肯定也来了，便招呼他们急忙忙钻出了篱笆洞，逃之夭夭。由于慌张，我的衣服还被篱笆刮破了一个口子。
　　 好在没有被姥爷发现，不然躲不开一顿揍。不过没长熟梨子真真不好吃，一口下去没有一点甜味儿，有股酸涩，而且嚼起来一嘴渣滓，像在啃一块烂木头。一个没吃完，就都丢到了路旁的土沟里。
　　 回家母亲问起衣服上的口子咋回事，我就以爬树刮破的理由搪塞了过去。而经此事之后，再去姥爷的梨园时，好像没有之前轻松的感觉了。
　　
　　 四
　　 时光荏苒，岁月流转，一晃姥爷经营他的梨园又是七八年。六十几岁的年纪了，舅舅劝他不要再干了，他不听：“我身子骨还硬朗，要感觉干不了了，也不用你们说，自个儿就不干了。”然后私下又对我母亲说：“能干我就干着，挣点钱不用给你们增添负担，你们谁家有个事儿，我还能给接济接济。”
　　 正如姥爷所说，梨园没少给他挣钱，但自己花的很少。两个舅舅结婚，都是建的宽敞的新瓦房，家里的布置也都是当时几乎最好的。我家日子不太好，有时他让姥姥偷摸给我母亲塞钱。而他和姥姥，还是住在三间老房里，吃穿方面更是不讲究，甚至说有些“扣儿”也不过分。
　　 我高考分数下来后，全家犯了愁：好大学分不够，如果走二流学校费用高，对于我们这个拮据的家庭来说是难以接受的。最后我提议，干脆走个大专，少上一年还能早点毕业给家里挣钱。父亲抽着快要烧到手指的卷烟一言不发，母亲则唉声叹气。
　　 正当犯难之际，姥爷上门了，把我支出屋去，说有事和我爸妈商议。我来到屋外，耳朵贴在墙根下，想听听他们说什么，还要背着我。
　　 隐约听到姥爷对父母说：“大杉努力了，我觉得还是走大学好，以后有出路。知道你们日子紧，钱不富裕，我这还有点，给你们先让大杉入学，以后的学费我那三亩梨园每年还能卖点钱……”
　　 “爸，我们怎么能花你的钱？你那可是说好留做你和妈养老用的。”母亲说。
　　 “对，不能用你的钱，我也在权衡，你老儿既然也说上大学有出路，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让他上。”父亲说。
　　 “我的钱咋了？老了还能花几个钱，有吃有喝就够了。这是存折，明天你去乡里全取出来。”
　　 “不行，不行……”我知道那是父亲在和姥爷推却。
　　 “叫你拿着就拿着，不能耽误孩子今后的出路。”
　　 “爹，真不行，都给我们你们花什么？”
　　 “我和你娘手里还有点活钱，够花了，再说马上梨树行子又该有进项了。”
　　 “爹……”我听出了母亲声音有些哽咽了。
　　 “唉，爹，那我们就不见外了。这钱，算借的，我们慢慢还。”传来父亲一声叹息。
　　 “这就对了，再有，这事别让你俩弟弟知道，他们知道了不好……”姥爷又给母亲交代。
　　 我在窗外再也抑制不住眼泪，姥爷的积蓄可都是靠在梨园里流汗攒下的，现在为了我不吝惜地拿了出来，我还能说什么，只暗自下决心，争取好好学习，大学毕业后找份好工作，多多挣钱孝顺姥爷。
　　 就这样，受到姥爷梨园产出的接济，我顺利完成了大学学业。
　　
　　 五
　　 大学毕业后，正当我要孝顺姥爷时，他却病倒了——突发的脑溢血，让他病倒在了自己心爱的梨园里。当天过了饭点儿，姥姥见他还不回家吃饭，便让二舅来梨园里寻他时发现的。当时，他躺在梨树下，牙关紧咬，大腿抽搐，旁边放着除草的锄头。
　　 二舅赶紧喊人，急忙将他送到县医院进行抢救。医生说，人岁数大了，突发这种病凶多吉少。母亲哭着给我打来电话，我立刻请了假，急忙忙从省城往回赶。
　　 经过五个多小时的奔波，将近半夜终于赶到了医院，但却听到了姥爷病危的消息，医生已经让准备后事了，我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
　　 “姥爷你不能走，我还没有好好孝顺你，你的梨园不能没有你。一定要挺住，老天保佑，保佑。”我在医院走廊里，透过窗户望着星空，无助地祈祷着。
　　 天不遂愿，姥爷终将没有熬过去这道坎儿，急匆匆的走了，抛开他挚爱的亲人们，抛开他心爱的梨园，没留下只言片语，便决绝的走了。
　　 安排姥爷后事的时候，姥姥对大舅说：“在梨园里找个地儿，把你爹埋那儿吧。他之前说过，他离不开那片园子，死了想埋在那儿，看着自己的梨园，他高兴。”
　　 虽说我们家乡这片儿，有着人死后要埋入祖坟的说法，但毕竟姥爷有遗愿，经过与家族商议，最后还是按照姥爷生前的愿望，将他埋在了梨园深处。
　　 姥爷为了他的梨园辛劳一生，现在将永远陪伴他的梨园了，也算遂了心愿。下葬那天，我竟然痴心妄想地想回到十几年前，带着玩伴来偷他的梨子，然后被他逮住，用厚重的巴掌，打我的屁股……
　　 每当春天来临，梨花盛开的时候，枝头开满簇簇白花，我知道那是梨树对它们这个主人的缅怀祭奠。而他未了的心事，只能在另一个世界，向那些老梨树一吐衷肠。
　　 如今，几十年时光过去了，但无论走到哪里，经历过什么，总会时不时想起姥爷的梨园，以及梨园深处的坟丘。
　　 姥爷的梨园，是我今生永远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