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一堆形容词：和煦、温暖、明媚、灿烂、炙烈……
　　 你还有一堆名词，这使得你形态各异──当你普照万物。
　　 ──作者题记
　　
　　 一
　　 近几日，你看上去有几分悠闲。我拉开帷幔，打开窗，让你进来。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然后在书桌前坐下，准备写一封长信。信中有一些场景描写跟你有关：“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刚写下这句，我停了下来，为自己表达的平庸感到羞愧。
　　 我扭头望了望窗外，看到你透过窗格投射到书桌上。空气中有纷乱的微尘，那种悄无声息的纷乱，让你着迷。而此时，你看到一滴水在书桌的玻璃上颤动，那是一滴从杯中溅落出来的水。继而你看到自己也在那滴水里颤动──这很好玩。在一滴水里，你有时是桔黄色，有时是琥珀色，有时是彩色。就连从来不被惊扰的时间，也会跟着一起颤动。
　　 我开始有点担心：你会不会从一滴水里抽离出来。很快，我打消了这个念头。你的丝线足够长，编织得又细又密。除了时间，相信没有什么能够将你抽离。
　　 当你在一滴水里颤动，一滴水会因此保持足够的清醒。有时，你也会让一滴沾有微尘的水不再颤动，这会让一滴水绷紧的皮，看上去有一点点油腻。
　　 更多的时候，你捧着一滴水仔细端详，直到一滴水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慢慢地变小，消失，只留下一个轻易不被察觉的印痕──那是你亲手给一滴水脱下的，那样轻，那样薄，像一件丝质的衣物──是一滴水穿在最里面的那一层。
　　
　　 二
　　 为此，我在信中写道：“那个上午，因你而变得格外透明……”
　　 接下来，你会追着那个小姑娘跑。小姑娘的妈妈在小区的门口遇见了一个熟人，两人拉起了家常。患有多动症的小姑娘从门口跑向对面的花坛，再沿着一条石子路跑到公交车站的站台，接着跑过一条马路，跑过绿化带。你一直追着她，无论她怎么跑也甩不掉你。
　　 小姑娘在一堵广告墙跟前停下，她用手比划着说出上面的红色、蓝色和白色，却将目光停留在一块黑色上。她不喜欢黑色，而黑色又那样醒目。她只好闭上眼睛，她以为这样就会将黑色抹去，可闭上眼睛的她看到的都是黑色、黑色、黑色。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红色、蓝色和白色又回来了。而黑色已不是她刚才所看到的全部。
　　 她仰起头，绷着脸，然后一脸认真地看着你，仿佛在说：“我决定原谅你。”
　　 你含笑不语。小姑娘继续奔跑，你继续追。小姑娘衣服上的亮片就一直闪，比她头顶上蹦跳着的蝴蝶结还要打眼。
　　 我站在窗台上望着，看到小姑娘的母亲正在那里左顾右盼，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小姑娘还在奔跑，她像是在追赶什么，又像是试图甩掉什么。事实上，她只是绕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圈。她跑得太快，恶作剧般，明明知道妈妈在找她，她却故意不让妈妈看见。
　　 当她的妈妈还在四处找寻她时，她已咯咯笑着走进小区的大门。
　　 你追着她，也追着正在寻找她的妈妈──那个见人就比划着询问的年轻女子，顶着一头金黄色的长发，紧包着臀部的旗袍让她的步子显得零碎而慌乱。为此，她放下了平时的矜持和优雅。而你，将见证一个年轻妈妈一时的绝望，和虚惊一场。
　　 此刻除了我，没有人能看出你的分身术。
　　
　　 三
　　 “应该是四月，桃花早已开了，李花和梨花也是，所有的绽放都像是发自内心……”
　　 一边敲打键盘，我的思绪一边回到那年四月。那是一段留连在乡下的日子，每天都会在睡梦中被鸟鸣唤醒。
　　 院子里的一棵梧桐树上，有一根光秃的枯枝从长着花苞的枝叶间伸出来，格外显眼。那个清晨，一只灰色的小鸟停在上面。它像是受了伤，仿佛刚刚经过一场恶斗，这突如其来的失败使得它的神情哀伤而落寞，不时抖动蓬松而略显零乱的羽毛，间或发出一声短促的悲鸣……
　　 紧跟在小鸟的后面，你的到来让我的眼前豁然一亮。树枝轻轻地晃动，你坐在上面，像荡秋千。你并不担心小鸟会因此飞走。你的篦子上长满密齿，你的手法比微风还要娴熟，细腻。由内而外，你梳理着小鸟的羽毛，也梳理着小鸟持续的悸动。
　　 由此我看到那些绒毛纤细的样子，仿佛那只小鸟本身就是一个发光体，整个世界也因之变得轻盈起来。
　　 离梧桐树不远的地方是一株桃树和一株梨树，艳红的桃花和雪白的梨花在悄无声息地落。没有落的，像是在枝头等待什么。
　　 小鸟突然振翅飞起，就在它飞离枯枝的那个瞬间，“咔嚓”一声，枯枝突然断裂，随着枝叶间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然后“啪”地一声掉落在地。
　　 像是一个口令，满树的梧桐花也一下子全开了。
　　
　　 四
　　 “你是行走在人间的医生，随时备着药棉，银针，和绷带……”
　　 当我在暗处向你伸出一根戏谑的手指，我的手指立刻会得到包扎，仿佛有新的割伤。这让我想起那片望不到边际的雪原，预设的行程一下偏离了方向，大量的空白加深着一个人的虚无。除了你，似乎没有人知道我受过的伤，它就像一粒种籽，在昏暗中滋长。那是一个曾经比虚无更可怕的地方。
　　 为此，我耻于与人谈论热血和远方。
　　 你是我在途中遇到的贵人。不问缘由，就给我披上一件你亲手编织的毛衣。一个被温暖包裹的人，一个浑身缠着绷带的人，一个经络上扎着银针的人，正在痊愈。
　　 他们所谈论的寒冷，只不过是一件我丢失在路边的旧靴子，它的破洞曾让我的脚趾冻得红肿，当我赤着脚在雪地上奔跑，那些溃烂的部分长出了新芽，那是春天提前到来的预兆。
　　 属于我的热血又重新回到了胸膛，在属于我的远方，那里的冰雪正在融化，那些被野火焚烧过的青草也回来了，它们像地毯一样铺满了山冈。还有那些野花，它们哼唱着最古老的歌谣，无声而嘹亮。
　　
　　 五
　　 我继续敲打：“总是按捺不住那颗渴求更多的心，为此，我差点在路途中丢失自己……”
　　 一次远游的经历再一次将我掏空。当人潮散去，我一个人滞留在景区，只有你的余晖陪伴着我，一起坐在石阶上。
　　 石阶的尽头是一座寺庙。清风中，隐约传来诵经声和木鱼声。我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真切地感受自己──当年的雄心还远未达成，这具遗落在尘世的肉身已渐渐苍老。这让我预先知道自己的遗憾，接下来，无非是让这些遗憾不再增加，然后尽自己的能力去弥补那些难以弥补的……我将在翻卷的落叶中安宁片刻，不急于离去，也不急于澄清什么。
　　 你在对面的山麓看着我，舍不得离去。我猜，我的的身体里一定有你想寻找的东西。我也看着你，你遍体彤红，你是你自己的光源。这让我想起那些长夜难眠的日子，在昏暗中盯着天花板的，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因为过分专注于日常的琐碎，甚至忘记了叹息，我们多么相似。
　　 可你看我的时候，没有同情，只有慈悲。我们又如此不同。
　　 当长夜真的来临，你转过身走下山去的样子，像极一个披着黑色大氅的僧人。
　　
　　 六
　　 “隔壁传来婴儿的哭声。哭声清亮、悦耳，非纯金不能打造……作为一个父亲，我也曾被这样的哭声所包围、所照亮。在无数个夜晚，那是我用来驱除阴霾的魔杖。”
　　 我知道，所有的新生儿都是你指定的代言人。当他们第一次睁开眼睛，你就赐给他们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们在你的看护下成长。你记录下的每一个瞬间都是如此美好，那襁褓中的微笑，穿开裆裤的蹒跚，满头大汗而又不知疲倦的奔跑……在你的光中，他们认识各种物体，与各种各样的人相处。他们因无知而狂妄，又因仰望而感知自身的渺小，因摔倒体会到肉体的疼痛，因无端的责难而忍受心灵的创伤……
　　 他们中有的也会生病，也会遭遇到各种各样的不幸。你悉心教给了他们这些，你在的每一天都是新的，就算有人患有眼盲症，你也会像往常一样，牵着他的手，抚摸他的脸庞，亲吻他的额头……将自己投射在他能想象的世界里，或者通过他人的转述帮他还原梦境中的花园。
　　 你啊你，因为纯粹，总是怀着一颗大白于天下的心。令我感到万分好奇的是，那该是一个怎样精密的装置。
　　
　　 七
　　 “……词语的密码里总是藏着神谕。嗨，醒一醒。每一个词都需要经过你的辨认，才会被喊出。”
　　 当一只瓢虫停歇在一片芭蕉叶上，你一眼就能看清它背负的星空；当一只老虎卧在围着铁栏的草丛中，它身上的纹理让你仿佛回到从前的自己；当一片落叶在风中翻飞，它的枯黄让你对自己的未来充满警惕……嗨，醒一醒。你忙着给一堵破旧的土墙拍照，为一只蜜蜂的跌跌撞撞而忧心如焚，因一株提前绽放的野山茶而感到自责……嗨，醒一醒，那些旧时光已成为一个人的远方，城市正在展露它铁灰色的筋骨，你也因此找到自己的棱角，你是三角形、四方形、菱形，随着时间的走动而被各种建筑物所切割，有时会撞向巨幅的玻璃幕墙，再飞快地弹回来。
　　 你的箭簇没有箭头，你似乎从未想过要洞穿什么。我的老朋友，我们都有着老者的宽厚，这些天，我刚刚走出我的阴影，可一旦与你相见，我又欲言又止。
　　 或许，这些词语再也不会困扰到我，尤其是那些名词，当它们继续保持缄默，当你俯下身去，无声地召唤。我的身体里，会充满它们的回应。
　　
　　 八
　　 “有一种对峙，很少有人看出其中的善意。”
　　 你用光明拓展自己的疆域，昏暗则用昏暗守着自己的边界。在更深的昏暗里，昏暗时常会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会因自己的肆无忌惮而发出狞笑。
　　 你的突然出现，常常让昏暗毫无防备，它们一触即溃，潮水般退到墙根，退进墙里，一退再退，直到无路可退。这说明狞笑并不明智。
　　 昏暗只好躲在自己的昏暗里，沮丧不已，痛恨不已，而又无可奈何。
　　 相安无事的时候，昏暗会在昏暗中悄悄地观望，看你在自己的深巷子里磨刀子，或者在窗前失手将整块玻璃打碎。那些黄色的，像镀了金，还有那些雪白的，真的比雪还要白。
　　 扛着一把铁锤的昏暗觉得过于沉重，也想磨属于自己的刀子。那些刀子都被刷上了黑漆，没有人能够看清刀子的形状，还那么沉，似乎没有一把能拿得出手。
　　 昏暗想看清自己手里的刀子，却从来不敢向你开口。没有你，昏暗除了自己的昏暗，什么也看不清。
　　 对此，你只是微笑。你的微笑连绵不绝，浅如一滩水渍，却比我知道的大海还要幽深。
　　
　　 九
　　 “没有捷径可寻，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摹仿者，但灯光是……”
　　 你把我们放心地交给夜，交给夜的灯光，那些电流通达的尽头──光正在结出它们的果实。
　　 星月可以作证，它们以小范围的方式摹仿你，在某个过道，某个房间，或者某个露天的广场。我们盛装在灯光下忙碌、穿行，仿佛夜并不存在。
　　 我们跟它们一样，也没有放弃摹仿。譬如摹仿灯光，把自己也当成一个发光体，在人群中不断强调自己的瓦数；譬如摹仿白天的自己，以证明自己有足够的光源可以挥霍；甚至摹仿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星，以供人仰望。
　　 然而，摹仿并不能替代什么。更多的人羞于自己的黯淡，他们在深夜抱紧自己，直到夜的尽头，那破晓的曙光乍现。
　　 让世界回到自己的原形并不需要太多的理由。对于那些不能抵达的地方，你并没有丧失自己的耐心和热忱。昏暗其实只是你的一个影子，光的影子，是另一个你。你越亮，另一个你就会越暗。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寻找另一个我，但另一个我并不是我的影子──他甚至不被你看见。他无色、透明、比青烟还要轻，他却掌管着我的羞愧和胆色。他让我感到惧怕，不像你，若我终究逃不过被他遗弃的命运，还有你，将我拯救于无人的荒野。
　　
　　 十
　　 “在南方的夏天，我品尝过辛苦劳作过后的休憩时光，大树下的阴凉最是惬意。而你让空气持续掀起热浪，以诠释爱情……”
　　 多年之后，我打听到相爱的人一直在寻找一个词，这是他们的爱情在冷却或失去之后唯一想做的──让激情在记忆里复活，让狼狈和不堪散如烟尘。当他们一次又一次投入到爱情当中，那由灼烫的欲念所驱使的，该如何在冰川期保存它们的火种？可爱情，有时会让怨恨在岁月的谷底滋长。
　　 可你，一直把爱情当作是一面聚焦的镜子，你赋予它以耀目的光华，也赋予它可能的燃点和灰烬，然后等在每一个路口，拥抱并祝福那些被灼伤的心灵。
　　 你告诉他们，那个词叫爱，不叫爱情。
　　 当它被喊出，空气会因之颤栗。或者，在肉体的狂欢之后，它会审视自己，不会让意识丧失掉它应有的清醒。它不是摧毁，它是抚摸，是附在心跳上的那层透明的薄膜。
　　 没有人比你更懂得这个词的真实内涵。你是爱的全部，这是爱之所以发光的秘密。
　　
　　 十一
　　 “那些和叹息声一同远去的魂魄，终归还是会回到我们的身边……”
　　 这让我想起逝去的亲人。他们去了另一个世界，我虽然不知道那会是一个怎样的世界，是否也有你的庇护，但我知道他们加入的是光的行列。我的父亲曾在临终前紧紧抓住我的手，他已说不出话，只是看着我，他的眼神里有一丝不屈和不甘，却同时闪烁着和这个世界和解的光。那一刻，让我意识到自己是光的继承者。就像此刻，他的光就在我抬头的位置。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抱着我的失眠症去想很多的人和事……它们总是出现在不同的场景里。更多的时候，我只是一个旁观者，在看似混乱而又清晰的逻辑里，不作任何评判。
　　 很少有人知道，记忆和想象是一对孪生兄弟，它们除了让过往重现，还能在对过往的重现中创造出新的过往。这种有别于日常的创造之所以能够留存下来，是因为它们又被交给了记忆。
　　 我还没有想好我的光该由谁来继承，那些多余的杂质尚有待清除，它们在光的屏幕中飞舞，充满岐义。为此，我愿意在往后的时光中，无限地敞开自己。
　　
　　 十二
　　 我的信并没有写完，由此带来的阅读亦不会终止。
　　 这是一封写给你的信，当我敲出第一个字，你的阅读就已经开始。你总是紧挨着我，坐在书桌的电脑边，这种坦露的过程总是让身体里的晦暗无处可藏。
　　 你的陈旧过于浩瀚和古老，这容易让人产生错觉──时间不过是你的另一种形态。而你的新鲜又无处不在，你有时是春天不曾修剪的草坪，有时是一只泛红的苹果，有时是一串带露的紫葡萄，有时又是一朵南瓜花的花蕊……
　　 你拥有这人世间的一切，又随时将这一切奉还。当然，你拥有的还远远不止这些，正如你所奉还的──这得益于你自身的圆满。
　　 我写给你的信终将会被时间所诵读，正如你在心里所默念的──这里的每一个字都见证过人世间的悲欣，也见证过与你有关的真理。
　　 现在，正如你所看到的，它们都是光的化身。
　　 当有人还在没完没了地谈论虚无，你正是那个虚无的填充者，用你无处不在的光，让那些对你熟视无睹的人，至少还能看到自己，看到大地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