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师傅，天天跑步吗？”
　　 “是的。”
　　 “每天跑几圈呢？”
　　 “10圈。”
　　 “哦，挺厉害的嘛……”
　　 清晨，新阳初上，循着小城公园环湖跑道迅跑10圈，终点处，在我觅得一方干净的石凳小坐歇息，且点燃一支香烟静候落汗的时候，一个大约60多岁的高个儿男人讪讪地同我搭话，随即，他脸上深浅不一的皱纹就像瞬间被熨平，从中漾出一抹和善的笑意。
　　 一整个夏天，小城街心公园，注定是一个人群聚集的热闹所在。在熙来攘往的人流中，这个男人，身穿白色短袖T恤、黑色运动鞋裤，晨光里，他的额头、脸颊和颈项处，流淌的汗滴珠圆玉润，簌簌而落，仿佛，能从中窥见初阳的斑斓色彩，甚而，T恤衫的前胸后背，也洇着湿淋淋的大片汗渍。看得出，他刚刚长跑完，坐在我旁边的石凳上时，犹闻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稍作停顿，他突然话锋一转，似乎想要打破砂锅，一问到底。
　　 “师傅，退休几年了吧？”
　　 “呃……”
　　 骤然间，我觉得颇为尴尬，实在不知道该怎样轻手轻脚接住他贸然抛出的这个话题。心下不禁腹诽：是我实在长得着急，着实让人看着苍老，还是他原本眼拙，压根不会凭借相貌大致揣度人的年龄？
　　 我不置可否笑笑，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其实，作为69年生人，肯定无法掩饰渐行渐近的老态，然而，被人看作一个退休数年的人，还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但不管怎样，相比于那些同在公园里像风一样奔跑的年轻人，自己的确老了——老在斑白的鬓发，老在浑浊的眼球，老在日益松动的牙齿，老在丢三落四的记性……不论容颜，还是体力精力，远远大不如从前，怎么能说不老呢？而这老去的，又何止是人，更有那些日日翻薄的日子和拽也拽不住的时间哪！
　　
　　 二
　　 今朝，阴历7月29日。2022壬寅虎年，不觉已然过半。与老妻共同生活的老房子历经24载，也是发辫稀疏、牙齿脱落，早已陈旧得不成个样子。在她的容颜日渐老去之时，降生在她怀抱中的儿子却是见风就长，渐渐出落成一个高高瘦瘦的帅小伙。24年，如纸片一般厚薄，仿佛一翻而过，从未觉得有多么悠长。曾几何时，尚在襁褓中的儿子，瞪大乌溜溜的黑眼珠，东瞅瞅西看看，似乎，眼底都是解不开的重重谜团，急切地想要窥探清楚这个如烟似梦的娑婆世界；曾几何时，他咿呀学语、蹒跚学步，朝朝日日带给我们无尽的欢乐；曾几何时，他上小学、中学，又考入湖南大学，渐渐拥有了自己独立的思想与行为方式；而现在，他又将奔赴六朝古都，去搏取他的硕士学位。在即将治装远行的这几日，他的老母亲细细罗列了一长串清单，大到被褥铺盖，小到牙刷牙筒，一一为他打理装包，生怕远赴烟雨金陵的大小伙对自己照顾不周，遗落什么该带的物件……
　　 行程逾近，老婆子愈发唠叨，喃喃碎语中，最多的，是对儿子的种种不舍与担忧，但她何曾想到，时间就是裹挟着岁月奔涌而逝的一条河，是无情吞噬靓丽青春的一团火，是撕碎美好欢聚的一只虎，更是这个人世中最为冷酷而残忍的一个存在。她貌似一位沉稳而和善的老人，永远不疾不徐，不快不慢，一眼望去，始终那么平心静气、人畜无害，然而，她终归是一个伶俐的小偷，不仅将我和老妻的青春与活力悄然窃走，而且，在这变幻无常的生生灭灭、循环往复中，催促每一个家庭的孩子急速长大，而后花开叶散，如同蒲公英的种子，随风播撒到世间的任何一个地方。
　　 前几日，与朋友一同送他的孩子上大学。临行前，在闭家锁门的那一刻，朋友不无感慨地说：“儿子，以前，你每次离开家门，都是暂时的；而这次，你却要永远离开这个家了。当然，你以后肯定还会回家，但当你再次归来，恐怕都是暂住几天了吧？”
　　 是啊，我们每个人都架不住时间的日益老去——孩子一旦考上大学，便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家小聚；而当他参加工作，回巢的机会必定越来越少；若果，孩子选在异地安家落户，甚至有了自己的下一代，那么，他与老父老母见面的日子定然屈指可数。然而，我们终归不能剪断他们振翅欲飞的羽翼，更拦不住时间决绝向前的铿锵脚步，只能在时光转角处，目送孩子渐行渐远的背影，默然告诉自己，不能追，也不必追……
　　
　　 三
　　 漫漫暑期，临时租住在小城近郊的一处小院，最开心的日子，莫过于逗弄邻家小宝贝的每一个晨昏。小家伙五六个月大，一双眸子，清清亮亮，有如两颗璀璨的晨星，纯净得没有丝毫杂质；娇嫩的小脸，鲜藕般的手臂和腿脚，粉嘟嘟的，让人不由得心生慈爱，总想将她一把揽在怀里，在与她的单向对话中，追怀那些远逝的美好光阴。小家伙虽然不会言语，更没学会走路，然而，常见她躺在自家的大床上，伶俐地骨碌骨碌翻转着身子，抑或，依偎在母亲的怀里，瞪大黑白分明的双眼，静静聆听大人们漫无边际的闲聊。若有人逗她，小娃子立即眼一眯、嘴一抿，小鼻子也微微蹙起，将自己笑成了一朵灿然绽放的白莲。
　　 五六个月大，多么无忧无虑的美好年华啊！在婴儿车里，在摇椅上，在每一个逝去的日子里，攥在她手心里的时间，是那么娇小，那么鲜嫩，仿佛初阳刚从地平线下探出一张俏皮的笑脸，又似一朵木棉，于夏日的晨风中巍巍舒展粉红的花瓣，悠然吐出了几束娇黄的新蕊。
　　 王国维词曰：“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在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会永恒不变；若果，非要找一个恒定，那一定是“无常”二字，就像茫茫雪原上，偶然掠过一只飞鸿，只会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片鳞只爪的痕迹。
　　 眼望镜中那张被无情岁月反复犁耙的脸，耳闻小宝贝的哥哥声声呼唤爷爷，兀然觉得，曾经远未识得的“老”字，已然作为一张标签，毫不客气地黏贴到了我的额头、脸上。然而，我并未由此而感到过多感伤——或许，丝丝白发里暗藏着生命的种种历练，道道皱纹中镌刻着醍醐灌顶般的每一次觉醒与领悟，一个个看似平淡的日子，都像小麦灌浆，日日夜夜赐予人渐渐丰盈的果穗，待到秋来，必将收获如许的丰满与感动。
　　 浅秋时分，深情牵手伴我一同老去的时间，不由得，从心底轻轻呼喊：而今识尽秋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今夜，阴云深沉，不见月的一丝光亮；星子困顿，静悄悄隐匿于乌云背后，似乎在细数岁月的沧桑流变。老去的时间，依然滴答作响，不急不愠向着纵深处蹒跚而行。
　　 窗外的山楂树，历经暑热与秋凉，果子渐渐涨红半边脸，像是默然透视今岁的时间也在日益衰老。我斜倚在床榻，邀妻细掰着指头点数鬓间的根根华发，忽然忆起王朔的一句话：我年轻过，你老过吗？
　　 ——仅以此文致意逝去的青春，致敬老去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