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总想着赶集。距离村子二里地有个集镇，叫众兴集。它是逢单的集市。每到逢集，父亲早早地起床，收拾好变卖的鸡蛋和腌菜，往集市上交易。一大早，父亲趿着鞋，弓着腰，“嚓嚓”几声，点燃一根烟，在昏暗的房间找来找去。烟头发出的微光，或明或暗。父亲怕惊动我们，蹑手蹑脚，一会嘴上猛吸几口，吐出一阵刺鼻的烟气，呛了咽喉，我们终被搅醒。父亲咳嗽的声音，也引起母亲的埋怨“天还没亮，轻点……”不一会儿，隐约听见门闩“吱呀”被打开的声音，是父亲出门赶集了。
　　 众兴集是新中国成立后才起的名字，原是乡政府所在地，它与一个叫聚星乡毗邻着。一听到这些名字就想到那段火红的光辉岁月。后来众兴乡一起并到南分路乡去了。前不久，又改叫铭传乡了，为了纪念台湾首任巡抚刘铭传，这里是他的故乡。
　　 众兴街西头有个油坊，厂长姓汤，名字记不起了。人们提及的众兴油厂，就是指“汤油坊”，方圆几十里都知道“汤油坊”。据说他的二个儿子很有出息，在部队当了官，一位连长，另一位当了连指导员。那个年代，有个穿军装的，门楣上挂着“光荣人家”。那可是一人当兵，全家光荣，让人羡慕死了。
　　 汤油坊小儿子大立先生是我同学，也属于学霸一类，曾留过洋。他在《村庄》中所描述的众兴街逢集场面，我仍记忆犹新。他是集镇上人，是我们这些乡下人羡慕的街上人。几十年过去了，我从未回过这个集镇，只有几户人家还记得。从油坊上坡过来，翻过一个池塘，越过几道田埂，即到街的正中间。这街中间是一个窄窄的巷口，草棚屋檐正对巷道。时常见到不堪的猪粪、狗粪，因为巷口是买卖牲畜的必经之道。下雨天，泥泞的巷口像一锅烂粥，会把胶鞋粘住拔不出来。
　　 巷口第一家，是大立先生所说的老茶馆，茶馆不大，两进两出。无论逢集闭集，都挤满茶客。这家茶馆炸的油条很有名，又大又脆。据说老爷子至今还在，也有八十多了，仍做着这炸油条的买卖。巷口正对着是一家铁匠店，铁匠店老两口没有后嗣，老头子有哮喘毛病，大老远听到咳巴咳巴和这锤锤打打的声音，其节奏感恰似《步步高》的民乐，灼热的铁屑在铁锤的锤炼下火光四射，也是一道风景。父亲时常让我去铁匠店打锄头、铁铲或镰刀之类。因是农忙，时常用到这些农具。这街上还有一位刘先生很有名气，他的医术高明，外号叫“刘胖子”，时常背着药箱子走街串巷，我们都叫他刘爷爷。小时候我体弱多病，打针吃药时常去刘爷爷家。在这条街上还住着几位同姓族人，时常往来。有一位是我爷爷的辈分，开个公家商店。一次逢集时父亲拎着一只公鸡，带上我，去看望这位本家爷爷。爷爷直往我口袋里塞糖果，我躲闪不及，至今记得。有时中午集市快散了，爷爷找我们去他家吃饭。街的东头还住着一位远房叔叔，之后听说当了乡干部，跟我们家往来不多。
　　 小时候众兴集常去。记得一次中秋节家里来了亲戚，父亲早早让我拿着肉票去集市上买肉。天蒙蒙亮，眨眼工夫东边就涂成曙色。入秋了，成熟的稻穗倒伏在田埂地头，湿漉漉的晨露打湿裤脚。我哼着小曲，一溜烟就到了集市。
　　 又是逢集，又是过节。一条长街熙攘，人头攒动。街上卖肉的摊位十分热闹。我挤到街的东头，一看已排成长龙。只见一位酷似鲁智深的光头胖屠夫大声吆喝着，屠夫早已把一头大猪劈成两扇，挂在铁钩上。大家凭着肉票争先恐后相互推挤着，屠夫一刀下去，几斤几两，分毫不差。
　　 这光头胖屠夫的屠宰技能特别娴熟，肉案上他一人足够了。
　　 我亲眼见他边抽着烟，边哼着“当当当……当”的小曲，双手抓住猪的尾巴，一个马裆下沉，用自己差不多与猪一样重的块头，快速把猪撂倒，没等猪几声凄厉的嗥叫，猪血酣畅流得干干净净，一只猪就到极乐世界了。猪毛刮净后，光头胖屠夫又使尽全身吃奶力气，一个吹气的绝技把猪皮膨胀起来。一下子胖屠夫油亮的腮帮与猪肚子一样的圆润，只见胖屠夫下刀时精准老道，三下五除二，一条大猪就这么利索地杀完了。
　　 街上家境好的人家，有的烧煤球，有的用上了蜂窝煤，燃煤的轻烟荡漾在街道的上空，袅袅娜娜，这大概就是人间烟火吧。
　　 不远处，街道两旁摆放着庄稼人交易的各种农产品，小摊小贩们推着板车，互相推搡着，互不谦让。有卖水果蔬菜的、有卖鱼虾的、有卖衣服鞋袜的、有卖小吃糖葫芦的、也有卖老鼠药的——吆喝声，叫卖声，汇成一片，好像一首激荡的乡村晨曲。这条街炸油条、卖包子生意最为火爆，有的端着热腾腾的辣汤，称上几根油条津津有味地品尝；有的坐定要吃一碗鸡汤面条，小口小口地细细地咀嚼着美味的包子，美味在唇齿间游荡，乐滋滋的；有的甩开架势，大口啃着大饼，恨不得自己有两张胃口；有的手里拿着刚买的糖葫芦边走边啃着；有的东瞅西望，寻找着对感兴趣的东西。整个街道拥堵得水泄不通，好不热闹。
　　 突然，有人披头散发地蹲在地上，呼天唤地，捶胸顿足地哭喊着。原来是一位年轻妇女不慎弄丢了孩子。她指着窄窄的巷口方向，不停地哭叫着，一下子围堵很多人，这茫茫人海哪里找啊？幸亏碰到一位好心的大爷，帮忙寻找，在不远处将孩子带回她身边。若要被不良的人贩子拐走，可要酿成悲剧啦。
　　 乡下女人见到自己的孩子，喜极而泣，高一声，低一声喊着：“我的儿啦，我的儿啦！妈妈急死啦！……”孩子惊恐至极，早被吓得不知所措，连哭喊都忘了。一会女人镇静下来，明白要谢谢人家，这才转身向大爷及周围人打躬作揖，破涕而笑起来。
　　 那天的集市仅供应一头大猪，真的僧多粥少。直到下午，仍有一些庄稼人不愿散去，好久没见油水了，难得每户发一斤肉票。
　　 这黑压压的队伍中，大多是来自农村的庄稼人，他们的身上或多或少留有庄稼人的痕迹。我站在乡下人中间，显得非常矮小，排队的长龙移动很慢。有人谈论着庄稼的收成，一个个庄稼人带着泥土的芬芳，有一双粗黑长满老茧的大手。由于长期吸烟，指甲被熏得通黄。我看见一位庄稼人，一根短柄香烟屁股快烧到手指甲了，还舍不得扔掉。他抽着烟，不自主地踮着脚尖，喘着粗气，也不顾及左右，无聊地吐着烟圈儿，非常令人厌恶。
　　 突然间，这位庄稼人又猛吸了两口，像烦躁似的，烟灰乱弹，竟弹落到我的身上、脖子上。我猛地惊回头，庄稼人意识到错了，说了声：“对不起……”我没吭声。过不多久，那庄稼人猛地拍了我后背两下，好像烟灰又掉到我身上了。他意识到自己错了，赶紧掐了烟头，不再抽了。我瞪着他，强忍着没敢发怒，庄稼人厚着脸皮不好意思地跟我笑了笑。
　　 站了一整天，腿也疼了。
　　 约下午四点多钟，前面仍有十来个人，我还没轮到。
　　 我伸头一看，只剩下猪头和猪的下水。轮到我时，恐怕连猪头也没了。胖屠夫问我要不要猪下水。我沮丧地摇了摇头，说：“不要了，留着肉票下次早点再来吧。”
　　 正要往回赶，碰到张老师也在街上。他推着自行车，看见我忙把我喊住，说等会儿骑车带我一道回去。张老师要到陈书记家过中秋节，和我一样也没买到肉，只能匆忙从集市上买来几条鱼带着。
　　 回到家里，父亲见我没能买到肉，很不高兴。
　　 母亲悄悄地溜到厨房后的鸡笼里，抓住一只鸡。只听“嘭嘭”鸡翅膀扑打的声音，接着几声凄厉的鸡叫声。母亲最后还是杀了那只全村打架最厉害的芦花鸡，炒了一盘毛豆烧鸡用于待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