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在缕缕晨雾中渐渐消退。薄雾笼罩的村庄，就如美丽的新嫁娘，羞涩而又纯美。寂寂的夜，即将被撕开露白，令人万万没想到的，却是一只只牛角在薄雾里慢慢显出，悄悄地剪开了村庄的清晨。
　　 村庄是美丽的，也是宁静的。要说与世无争，那就是村庄——日落日出的每一天，它默默地迎接着日月星辰，包容着人们的离开或到来，更是包容着人们的喜怒哀乐，或是沉重，或是欢喜，或是眼泪，或是微笑……
　　 要在平日里，爹早就起来了，牵着他的老伙计黑儿，去水田里劳作，不是插秧就是施肥除草，或是收货，耙地。黑儿早已习惯了，天还没亮，就开始吃草。今儿爹给黑儿多抓了几把料，说：“黑儿呀，吃吧，吃好了有劲儿，好干活呢。”
　　 黑儿，大大的牛犄角，比其它牛都要大，它可是村里最壮最有力气的牛。不仅爹喜欢它，村里的人也喜欢。黑儿，很露脸，也很争气——干活不藏力气，从不偷懒，不仅给自家干活如此，给谁家干活都一样的卖力。
　　 农忙时，自家的地有时候还没有忙完呢，爹就牵着黑儿去给六婶子家忙去了。六婶子是军属，家里三个儿子都参军了，大的在部队一干好多年呢，听说是提干了；二儿子也在部队，却是牺牲了，在一次抢险救灾中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小儿子才去参军没几年，又去军校学习了，看来也得在部队里留下了。为此，爹总是说：“最佩服的就是六嫂子了，这是军属加烈属呢。谁不知道儿子在身边好呀，可是六嫂子能舍出来，送儿子参军，无论什么年代，都是了不起的，光荣的。”
　　 爹牵着黑儿在晨风里走着，牛犄角一直剪开薄薄的晨雾，从村这头，到村那头。笼罩村庄的晨雾慢慢散开，淡淡地飘动着，河水哗啦啦地流淌着，隐隐约约可见杏花盛开，桃花盛开，还有梨花、李花等都在盛开。此刻，可以闻到鸡鸣，犬吠，村里的牛哞哞叫着，几家羊儿更是急着想跳出栏似的咩咩叫。我家的黑羽红冠公鸡雄儿，一下跳到小仓房上，喔喔地叫着，把整个村庄的清晨喊醒，把牛角剪开的晨雾喊散。
　　
　　 娘早就起来了，打好荷包蛋，又油炝葱花，下上一缕面条，水在热锅里咕噜噜开着。我嗅着香味，舌头舔一舔嘴唇，问了句：“娘，有我一碗吗？我也要下地呐。”
　　 爹说：“庄稼，有你一碗。但是，不用你下地嘞，快考试了，考完再下地吧，先紧着读书学习。”
　　 “可是，地里要紧呀，播不上，一年不是浪费了嘛！”我学着爹曾经说的话。
　　 爹吸一口烟说：“嘿嘿，你小子还知道呀？可是，你不先把学习学到家，也会白瞎的。到时候，浪费一生嘞！学习吧，学习最重要，地里有我呢，你不需操心。”
　　 爹吃完了饭，把鸡蛋黄留在碗底儿，说：“庄稼，起来先把蛋黄吃了，蛋黄有营养，对脑子好呐。”
　　 “爹，我不喜欢吃蛋黄，你还是吃了吧。”
　　 爹嘿嘿笑着：“庄稼，撒谎也不会呐，打小就是喜欢吃蛋黄，今儿咋改了。”
　　 黑儿哞哞叫着，不耐烦似的，爹牵着它，走出门去。村庄的早晨，一片片被剪开了，扔到了爹和黑儿的身后。
　　 此刻，村庄里家家户户开始做饭，房屋上飘起了缕缕炊烟，一排排房屋，整齐而又错落有致。村庄的后面是一片片树林，有白桦、松树、水曲柳、柞树，椴树等等。正是开花季节，蜜蜂早早起来，开始采花蜜，蚂蚁、天牛、蝴蝶等也都在忙碌着。
　　 有人早起赶着几匹马去牧马，有人赶着羊群、牛群去牧羊、牧牛，也有人赶着一群白鹅去牧鹅，山坡上立时可见马儿、羊儿、牛儿撒欢奔跑着，那群白鹅一路奔跑着，欢叫着，一头扎进河水里，好似初飞的鸟儿，连飞带跑，呱呱振翅。
　　 一行大雁从天际飞来，见到白鹅，以为同伴，在天空盘旋，久久不肯飞去。
　　 村里的牧羊人用不着调的声音唱起了《可可托海的牧羊人》：“那夜的雨，也没能留住你/山谷的风，它陪着我哭泣/你的驼铃声，仿佛还在我耳边响起/告诉我你曾来过这里/我酿的酒，喝不醉我自己/你唱的歌却让我一醉不起……”
　　 这边声音刚落，那边有人和来：“我愿意陪你 翻过雪山，穿越戈壁/可你不辞而别，还断绝了所有的消息/心上人，我在可可托海等你……”鸟儿听到了，鸣叫起来，黑儿按奈不住地伸长了脖子，在水田里大叫着：哞哞——
　　 爹呢，他也毫不示弱，扯开嗓子大唱起来，这烟腔倒是有点独特魅力。一开唱，周围宁静下来，似乎都在听呢：“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有我可爱的故乡……大河向东流呀，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呀……嘿嘿参北斗啊/生死之交一碗酒啊——”爹这么一唱，鸟儿叽叽喳喳地跟着欢唱起来，黑儿伸长了脖子在黑魆魆的田野里哞哞叫着。
　　 村庄的晨雾早已散尽了，远处有鸡鸣，有犬吠，有汲水声，有说笑声，有柴禾在灶膛里哔哔啪啪的爆裂声，再有炝锅声，孩子欢笑声，女人们叫着孩子起床吃饭声……
　　 牛角晃动着，忽高忽低，这是牛忙着插秧或是耕田。牛角的影子，在田野里越加清晰。河水在湍急流淌着，池塘里的水也一圈圈生起涟漪。早起的鱼儿，在寻觅着鱼虫儿，这时有口渴的牛，犟劲儿来了，挣脱缰绳一直跑到池塘边来饮水。牛的倒影映在水里，白云淡淡，阳光金黄，四周的山、田地、树木、野花、野草都映在水里，格外得清新明丽。
　　 大多时候，我都是坐在山坡上，背诵一些定律公式和文言文诗词等。我会默默背诵，有时候也大声读出来。当然，最多的是默背，村庄里读书的孩子不多，大多数读到初中就下来做农活或是外出打工了。因为村里没有学校，上学要走山路趟河水，女孩子读书的就更少了。
　　 我是决定回村的，我很想村子里能有所小学，至少孩子们都能读书。
　　 这是我每一个清晨都在想的事儿。透过晨曦，我看见蛛网上一挂的露水，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珠光；蜘蛛在辛勤地织网，草地上也有露珠儿闪着七彩光彩，与蛛网上的珠光辉映。此刻，牛已经劳作半天了，爹依然精神抖擞，不知疲倦地在田地里劳作，或许心里还在盘算着，种几亩水田，种几亩豆子、高粱、蜀黍呢。只是爹没有想到已经把自己深深地种在了田地里，生长出高粱、谷子、水稻、大豆还有各色花儿、果子、树木、野草等。
　　 我回头再看田野时，只有牛的犄角在晃动，还有爹的影子在闪动，清晨也早被剪得细碎，洒在田野里。仿佛间，远村近树，流水花红，黑魆魆的土地，劳作的人们，光影里的牛犄角勾勒出，一幅天然的水墨画，在晨风里，慢慢晕染开来。田野开始缓缓醒来，玉米在翘着胡须谈论着收成，稻子弯下腰照着清影，高粱红着脸儿似在等一壶老酒，蜀黍沉稳地念着年呢。
　　 坐在清晨的山坡上看书，一页一页地翻开着，读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我仿佛看到了那远古的清晨，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丝不苟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坚守着自己的一方土地，繁衍生息。
　　 晨阳里，清风徐徐，书页上有牛角的剪影，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媚。小村很古朴，田地都是一小块一小块的，有水田，也有旱田。生活富足起来的人们依然舍不得舍弃每一块土地，依旧过着简单的耕种生活。
　　 我知道现在耕种的大多是老人，年轻人都走出了村庄，去开创自己新的生活了。出村的年轻人回村来，也总是想接着自己的老人去城里生活，老人们哪肯呢！我爹更是想也没想过的，哥哥回来接他好多次了，爹什么也不说，只是吸着烟袋，抚摸着黑儿的牛犄角，咧着嘴儿默默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