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中秋】人生几度秋(散文)
一
在秋日清晨的微凉中,一轮红日从村子东头缓缓升起。
秋阳杲杲,先是爬到打谷场的麦秸垛上小憩,然后翻过村口那颗歪脖子老榆树,便挂在那高大笔直的白杨树梢。它不似夏日那般毒辣,刚一露头就仿佛下了火。秋阳初升时光线并不刺眼,也感觉不到温暖,等它挂上树梢时,便慢慢地扯出万千金线,透过村子里或疏或密的树叶间隙,投射到地面上,撒下各种斑驳复杂的图案。
随着第一声鸡鸣,整个沉睡的乡村醒了。不知谁家的厨房,已升起了第一缕炊烟,接着便是第二家,炊烟袅袅地游荡在山村上空,被秋风随意地扯成几股。三三两两的小孩子们结伴上学去;男人们开始整理各种农具,吆喝牲畜;女人们挑着水桶来到井边,一声“欸乃”便拉开了一天忙碌的序幕。
田野里,秋高气爽,天上没有一丝流云,显得那么蓝,那么高远,一轮秋阳正无遮无拦地炙烤着大地。庄稼地里本该是一片绿油油的景象,却过早地露出一片衰败的颜色。枯黄的玉米杆上挂着一个个瘦小的玉米穗;豆棵上一片片干枯的叶子空悬着,稀疏干瘪的豆荚凌乱地垂着;而本该垂下脑袋的谷穗,却如狗尾草一样,精神地直立着随风摇曳……
田地旁,父亲和乡亲们望着干旱的土地一个个无精打采,咳声叹气。他们不惜力,更不怕吃苦,可奈何总要看老天的颜色过日子!本指望秋粮能弥补夏粮的不足,多余的还能换些钱贴补家用的,可如今正是庄稼结籽的时节,却连着一个月未见一星雨滴,门前的小河也早已干涸。眼看着一家老小的吃喝用度泡汤了,他们那经年被日晒风吹的赤红脸膛上写满了绝望。
记得那一年,秋阳如夏日一般毒辣,父亲挺拔的背忽然有些弯了,而吃了一冬窝窝头的我们把胃伤了……
二
秋雨淅沥,总给人营造一种迷离伤感的氛围,尤其在冷落清秋时节,潇潇暮雨,更显得秋风秋雨愁煞人。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夏天的阵雨,来得急,收得也快,更显爽利。
秋雨绵绵,秋收时的雨恐怕是最不招乡亲们待见的。这时,老天竟然像受气的女子,抽抽噎噎,哭哭啼啼,数日不休!只“哭”得乡亲们心急火燎,坐卧不安,脾气燥的爷们儿早就开始指天骂娘了。乡亲们能不急么?秋天恰是收获的季节,各种谷类、豆类,有的还长在地里需要收割,有的虽运到了打谷场急需晾晒,可谁知这恼人的秋雨却不约而至,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急煞人也!
记得那年秋天庄稼长势极好,收获时节却偏逢连阴雨,母亲急得在屋子里团团转。她一边走动一边唠叨个不停:“这老天爷“哭”个啥嘛?过年过节也没少拜你,怎么净跟老百姓置气呢,你说?”转而又道:“场里的谷子该生芽了吧?地里的大豆不知炸壳了没?多少年没有长这么好的豆子,粒儿大虫口又少,做豆腐的好料。哎!这老天要“哭”到甚时去?没完没了的。”看着母亲那忧心忡忡的样子,我们也无奈,民以食为天,这秋雨可不连着乡亲们的神经?
那年,由于连阴雨,竟然来了山洪,河边快要收获的玉米竟被大水冲去了大半,母亲心疼得生了病,卧床了几天才起来。
三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一阵秋风起,片片黄叶翻飞飘落,犹如一只只在风中翩翩起舞的黄蝶,这唯美的景象,时常出现在我思乡的梦里。
犹记得村子里遍植洋槐树,少有泡桐、白杨树。盖因洋槐树耐旱,且木质坚硬便于做家俱的缘故,乡亲们都喜欢在门里门外栽种上几棵。春日里,洋槐花开的时节,村子里一片雪白,到处弥漫着槐花的馨香。大人们常捋下来晒干备用,等冬天缺菜的时节吃。而到了深秋,村子里又是另一番景象,秋风萧萧,满树摇黄,成了一片黄色的世界。一阵秋风吹过,片片黄叶便化为上下翻飞的蝴蝶。
早晨,一阵秋风起,空中黄叶翻飞飘落,五叔总喜欢一边打扫地上的落叶,一边兀自地唱着“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那有板有眼、细腻婉转的唱腔随风飘远,别有一番风味。
五叔过去曾在戏班呆过,主旦角,有一幅好嗓子。
五叔平时总是一副地道农民打扮,黑色或白色的土布衣裤鞋袜,一条白羊肚手巾总搭在肩上,随时随地擦汗用。他不喜与人亲近,常一人一牛一犁独自耕地,耕种在艰苦的岁月里,最终累倒在故乡的田野。
上大学的儿子是他唯一的骄傲,可他临了也没有享上儿子一天福。
每次回故乡,看到五叔家那个空荡荡的院子里,夹竹桃花独自寂寞地开放,我总会想起秋风黄叶中的五叔,他的《西厢记》终成了他的绝唱……
四
“一片故乡月,千丝秋暮烟。”“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当故乡与明月连在一起的时候,不知道勾起了古今多少游子的思乡之情。而我面对秋月皎皎,院落黄昏,疏影空窗的景象,却总难免升起太多的感伤。
中秋的皎皎明月曾经照在故乡的院落,母亲亲手种下的月季花开得正盛,淡淡清香飘散在四周。一家人团团围坐,相谈甚欢。久别的思念,热切的期盼,在那一刻得以实现、终成圆满,正如那轮朦胧圆月。
远山如黛横在天边。远处的蛙鸣和潺潺流水声在静夜里显得尤为清亮,而庭院墙角的蟋蟀兀自长鸣着,诉说着夜色深沉。而散席后的我们都会在母亲的催促中上床。我们会做一夜香甜的梦直到日上三竿,那份惬意和幸福总让人沉醉迷恋。
而如今,我可以想象故园的情景。明月依旧高悬,空荡荡的院落中,中庭的荒草恐怕早已没过人膝,而草丛、墙角处的蟋蟀,依旧在唱着单调而又寂寥的歌……
有时我就想,我如果能翻过岁月这座山,再一睹母亲那慈祥可亲的容颜,哪怕只是一个简单的凝眸,就算用我余生去换我也情愿。
可时光毕竟是一条不可逆的河流,我只能被裹挟着向前,带着心痛,带着遗憾……
五
我素来是喜爱秋天的,喜爱秋色无边。也许是性格使然。小时候的我喜好清静,心底却又会莫名感伤,至今也弄不明白,那时的我究竟在想些什么?
犹记童年时,我喜欢陪着奶奶静坐在秋日的夕阳下,一边听着她讲起陈年的往事,一边静静地看着那天边的远山发呆,直到晚霞染红了西边的天空和山林,染红了那半条河面,那斑驳陆离的色彩,犹如打翻了的胭脂铺。偶尔一阵秋风吹过,有暗香袭来。回首望,小院里奶奶种下的一丛菊花,正迎风怒放。老实说,我喜欢这种沉静淡然的氛围,也许这就是秋的况味吧。
一叶知秋,从飘落的第一片黄叶带来秋的消息,到大片大片的黄叶飞离枝头,我分明能感觉到秋的脚步。村前那曾经浑浊的小河日渐清明,就连河底的石子及小鱼虾也清晰可辨。那缓缓地流淌的小河,一如温柔沉静的少女款款而行。水流在秋日的阳光下照耀下,不时有金色或银色的星光跳跃闪现,犹如流金泻玉一般。
秋意最浓的时候还是到田野去吧!山野里黄的、白的、紫的野菊花开遍了天涯;无边的野草却早已衰败凋零;河边的白杨,在繁华落尽后顿觉清减了不少,唯有苍松翠柏枝叶更显得苍劲深碧。举首望去,满目的黄色、红色,或浓或淡,或深或浅,成为深秋的主色调,尤其是那鲜艳如血的柿树叶,更胜过香山的红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雁鸣,天边飘过一队鸿影,雁阵惊寒,声响天外,不知道它们带着谁的思念前行?
秋风萧瑟处,清清爽爽,好一个清凉的世界!在这样的深秋,落尽了所有的凡俗,舍弃了一切虚伪的修饰,意识会变得更为警醒。面对无边秋色,心底总难免会升起或深沉或幽远的情愫来,引发你关于兴衰、关于时光、关于命运的思考……
六
秋意无限,终将阑珊。
人生几度秋,世事如大梦一场。梦醒还是在梦中,我竟一时分不清。如果人生如四季,而人到中年的我,也应该到了人生的秋季吧?在这秋意阑珊的时刻,我开始缅怀逝去的岁月,在漫漫长夜演绎伤逝的悲怀,而岁月是否在用另一种方式,祭奠我曾经的过往,或者给我祈福,赐我一段人生壮怀激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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