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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山河●金秋】一场真实而虚幻的雪(小说)


作者:雪云散尽 布衣,121.9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229发表时间:2022-09-03 16:27:40


  
   几十年前那场冰天雪地里的寒流,透过时空穿过眼前火炉一般炎热的夏季的阳光,从她身上每一个毛孔穿透进她的心灵,几乎将她冰冻成僵硬的活人。仅仅与他目光相对的那瞬间,她的内心感受到了那股彻骨的寒流。而搀扶着她胳膊的儿子只是困惑地问了句:“妈,你怎么了?”
   “没怎么!”她走过几十年尘世生涯不知有多少回用这三个字去掩盖内心的寒流,或汹涌澎湃的情感潮流。也只有这样的掩盖,才能让她这一叶生命小船有惊无险地穿越过一道道暗流,驶入今天这个港湾。眼前是墙壁粉刷得洁白的都市肿瘤甲级医院。她用一件带着蓝色条状的衣服套住了自己日见消瘦的身躯,也许她走出这个港湾,驶向的是生命最后一个小站,出来的是一盒骨灰。她在思绪中惊闪过那个盒子的时刻,一股阴森森的寒流再次穿透她的心灵。她儿子的手也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儿子重复着刚才那句话:“妈,你怎么了?”
   “没怎么!”她依然用这简短的三个字掩盖了内心真实的恐惧,移进医院门厅,走向大厅。大厅中是嘈杂的人声,沸扬的嘈杂声浪中,她没有看,他们一眼,就感觉那个像狼一样的生命的存在。她的目光不自觉地朝一边挂号处飘去。那个像狼一样的生命,立在窗口前。这是一个与她有着血缘相连的生命,虽然那条血脉早已被几代人走过的尘埃染上了一层又一层尘土,她的心又被牵扯了一下。一阵痛疼召唤她,但她的脚步没有向他走去。此时甚至是一丝自尊让她无力走向他。她在儿子的搀扶下走向电梯,进入电梯,电梯门“哐当”一声合上的时刻,她反而松驰下自己内心紧绷的心弦。
   进入单人病房,她靠在床上,思绪又被牵回几十年前,一个女人,拉着一个小男孩的手,出现在她父亲的跟前,女人流着泪叙述,家里三间瓦房被一把火,化为了灰尘,总是需要遮挡风雨的茅草小屋,而茅草小屋,她也无力再次支撑起来。女人想从父亲口袋里借到一点钱。没有数额,只是一丁点儿也可以的。她母子需要一间很小的茅屋。父亲很高大,壮实,在县城里是个干部,走进七里岙那片山坞,是个令人仰望高大的樟树。仅仅因为父亲奶奶来自于七里岙那片山坡,父亲奶奶的侄孙就是小男孩的父亲。向外扩展的血脉,让只有六岁的她迷糊不清,她闻到小男孩身上散发出来的汗腥味,脱口流露出三个字:”小要饭!”就这三个字,她感受到了小男孩目光中流露出火一样的光芒,而这光芒是无法烧伤她的汗毛。也就是这三个字,小男孩的母亲默默地拉起小男孩的手,退了出去。她打开门,冲着他们母子的背影,呼叫了一声:“小要饭!”她嘻嘻哈哈地笑着关上了门。
   病床上的她,呈现出那一幅画面,只是瞬间的往事。也是这一幅画面,割断了她与他的血脉。她的母亲也是来自七里岙,她几乎每年会踏上七里岙那片土地,却没有走进过小男孩的小茅屋。不知道在风中小男孩小茅屋是否挡住了风。她并不关心这一切。她关心的是她踏上七里岙那片土地,那片土地上的人聚到她身上的目光是一种仰视,是一种敬畏。她丝毫没有发觉那是来自于她父亲职位的力量。她以为那是她与生俱来应得到的目光。没有人可以改变这一切。
   那一年冬天的雪,来得那样突然,她仅仅在外婆家住了一宿,第二天打开窗,窗外是一片洁白的雪。她惊跳了起来。她惊跳起来,已经是修长而丰润的女性。她将自己的身子用几层昂贵的衣着包裹了起来,脖子下裹上一条白色的围巾,头上戴上时尚的小帽,提上七里岙人还没有见过的照相机,走出外婆家那座瓦房,划着腿上一双红得刺眼的雨鞋,冲向七里岙最令人神往的猫坞。猫坞最让人陶醉的是一个包容了几十个小山头的水库。水库堤上两棵苍老的古樟树伸出粗壮的枝丫,像一双双温暖苍老的手。在那些手臂上借宿着许多猫头鹰,在这洁白的雪景下,用照相机去留住猫头鹰与樟树与雪的风景,这是牵动她内心血脉的风景。她路过水库堤下,山坡下一座瓦房,一半是瓦,一来是稻草,她不自觉地将目光移开。她模糊的记忆中,曾经拉着母亲的手,走进山坡下没有被烧毁的一座旧瓦房。
   她沿着雪地掩盖的小道,走上水库堤,平静的水面下突然冒出一个人头,惊得她愣了片刻,她赶紧取下挂在脖子上的照相机,调好镜头,对着那个人头,按下了快门。那个人头调转过身子,朝水库堤游移过来。她看清那张在雪花飞舞下的脸,那张脸就是那个小男孩成长起来的大男人的脸。她的手要按下去,却又停住了,红红的雨鞋往一边走去。她不想与那个曾经的小男孩有丝毫的挂葛。可她莫名地产生火一般的好奇心,躲到另一棵樟树底下,静静地候着,那个曾经的小男孩,游到岸边,走上岸,他居然一丝不挂,在这风雪中他估计不会有人的足迹出现,就将生命裸露在天地间。她没有丝毫的犹豫,举起相机,按了下去。那是张人类雄性健美裸露的风景,击碎了她头脑中固有的对小男孩的印记。没有衣着,没有任何社会舞台上的称谓,仅仅是天地间一个有力的雄性生命。
   她回县城,从照相馆取回那叠七里岙风雪中的风景,她将照片抽出半张,瞧见那曾经的小男孩,她感到脸上发热,热得发烫。甚至她第一次被男人男人相拥的时刻,她头脑中居然产生了幻觉,她的男人幻化成了那照片上赤裸的男人。这是个不可能与任何人分享的深层的情感。她新婚的第二个星期,带着她的丈夫回到七里岙,她要外婆将一包糖送到那个曾经的小男孩的家,外婆回来说,曾经的小男孩一天前离开了七里岙,他娘已经成为山坡上一堆与山坡同体的泥。
   她躺在病床上,闪现出雪景下那个曾经小男孩成长起来的男人,血脉中似乎有一丝根与他相联。可是那已经是被她与她的父亲母亲割断了的血丝,还在隐隐作痛。此刻,那根血丝有着渴望向两个断口延伸,相连。可是,她意识到那两个断口,无论如何也无法再相连。她
   痛苦起来,那是一种超越于她病的痛苦。
   曾经的小男孩他的母亲成为七里岙山坡上坡体的时刻,他就远离了七里岙,当他出现在她眼前时,是在电视的屏幕上,是一个绅士一般的男人,容光焕发,以自己的善,向社会捐出一笔笔善款。她难以置信,从自己口中曾经吐出的“小要饭”抽打着她的内心。
   而她回到七里岙,七里岙人谈论起曾经的小男孩,没有人认定他是善举,仅仅是做秀吸引世人目光,让自己成为政府的
   委员。七里岙那片土地需要“乡村振兴”,呼唤他回乡创业,带动那片土地高速运转的时刻,居然从他口中吐出一句“我恨那片土地。对于那片土地,我没有丝毫的爱。那片土地留给我的是耻辱!”她的舅舅,她的表兄弟,谈论起那个曾经的小男孩,认定自己给予小男孩与他母亲像阳光一般的温热。她与他们也谈论她与她父亲母亲曾经给予小男孩太阳一般的光。她将自己曾经冲他脱口而出的那句“小要饭”掩盖了起来,并且将她父亲当年面对曾经的小男孩与他的娘走进她家时涂改为她父亲如何慷慨解囊。没有人被掩盖在岁月里的真实印记解读出一个真实曾经的小男孩。
   甚至她将自己粉刷成比雪还要洁白的风景,将虚拟的景象变为人们认知的真实情景,只要有时间粉刷,真实的景象就只能存在于她的内心。犹如她面对雪景下他裸露走出水面,她看到他的那一刻脸上的发烫只有她自己才能体悟到。
   她忽地掀开病床被单,有一种要冲出去,将自己真实的情感向他倾述。至少要让人间有一个人知道事情的真相。可是她呆呆地愣坐着,没有勇气冲出病房。
   走廊上有护士引导着一位新病友走向隔壁病房,门口出现了一辆轮椅,轮椅上是位白发女人,推着轮椅的就是那个曾经小男孩。他已经明显发福了,身材那样高大,步伐那样坚定,他身边跟着一个女人,与轮椅上的女人有着基因上的酷似。但她的发丝黑得透出旺盛的生命力。
   她基本可以判断,那曾经的小男孩在都市里有了家庭,有了一个可以叫“妈妈的女人”。她心里涌动起一股温暖,毕竟她的血丝里与那个曾经的小男孩有着千丝万缕的牵系。就在她眼前那个曾经小男孩,她没有勇气去揭开掩盖着的流传在七里岙那片土地上的虚拟的雪景。
   “也许会有这样的机缘,与他坐下来,平静地叙述!”她看着门,门外走廊上护士与陪护人员的脚步不停地来回地晃动着。她那样呆呆地看着。她儿子扶着她的背,悄声地问道:“妈,你怎么了!”
   “没怎么!”她依然用这三个字掩盖了她内心的波动。
   接下来的时间里,那曾经的小男孩时常从她病房门口走过,隔壁的病房里就会传来那个白发女人的责怪声:“你去忙你的吧。你不能丢下工作陪着我一个将要化为灰的人!”
   她听到老人这句话,就好像看到自己的骨灰呈现在自己眼前。她已经是中期,肿瘤。还有希望活下来吗?按她的年龄她还应当活,而她疾病却要与她较量一番。
   夜,很深的时刻,她模糊地走进七里岙,又是一片雪景,风呼啸着。她感觉到寒冷的时刻,听到隔病房中有响动,是那个白发苍苍的女人要上卫生间那个曾经的小男孩在服侍的声响。卫生间,她嘴角上牵起了一丝笑意,她年轻时以自己的身材与靓丽让看见她的人难以与卫生间联想到一块。自古至今留下多少倾国倾城的美女传说,传说中没有人会将嫦娥与卫生间联系到一起,没有人将倾国倾城的女人走进卫生间的情感叙述出来。美丽的女人是披着一件雪一样洁白的衣袂飘舞在世人的眼前。而她此刻深深体会到自己连上卫生间也会生成一种恐惧,她患的是肠道肿瘤。她希望自己能够留在那片有他的雪景里,可那片雪景已经逝去几十年了,她的生命即将化为灰尘,带走了一缕缕深埋在她内心的真实景象。
   就让雪景留给尘世吧。
   他每天都会从她病房门前经过。她已经看出,他一直没有真正认出她是那个曾经的小女孩。她没有勇气告诉他,她是那个曾经的小女孩。
   那个他称之为“妈妈”的老女人居然是良性的,很快就要出院回家休养了。出院那天他的队伍中多了一个少年,与他当年几乎是复制出来的,只是目光中没有她记忆中的当年雪地里他那种狼一般的眼神。
   她看到他们从病房门口走出去,移出病房,走到走廊上,扶着墙,看着他的背影,终究没有呼一声“大哥!”看着他们一家子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而七里岙那片雪景又在她头脑中飞舞,水库中一颗脑袋迎着漫天雪花划起粗壮的胳膊在冰冷的水面上划着。
   她儿子靠近她,悄然地问道:“妈,你怎么了?”
   “没怎么!”她仍然是有气无力地回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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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篇非常感人的作品。他很小没有父亲,家中旧瓦房又在一场大火中化为灰烬。母亲带着他找上带着一丝血亲的一位在县城任职的干部。而干部一家子是蔑视他们母子的。干部的六岁的女儿“她”侮辱他“小要饭”,他母亲拉上他就走。这是人类舞台上弱者常常遭受的伤害,而面对这种伤害,小男孩的母亲是以“自尊”的意识引导着小男孩。当小女孩成长为小姑娘时,一个雪天,出现在七里岙时,曾经的小男孩在水库里游泳,她用相机拍下了他极具力量的裸体照,她感受到了生命内在的力量,她为这种内在的力量而脸上发烫。她结婚时,到七里岙,想送给他糖果,来和解与他之间的对抗,但他已经离开了七里岙。当她再与他相遇时,他已经是功成名就的企业家。丈母娘住院时,他居然到医院陪护。此时曾经的小女孩也患上肿瘤住在医院里,曾经的小女孩最终也没有与他达成和解。小说心理描写非常成功!语言简练。虚实结合得非常成功!一篇富有深意的小说。推荐共赏。【编辑:悍雨啸风】【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220905000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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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悍雨啸风        2022-09-03 16:29:10
  一篇非常有可读性的好作品,特别举荐
是云,总要飘走的,因为风。
2 楼        文友:悍雨啸风        2022-09-03 16:29:57
  老师的文笔不错,预祝取得大赛佳绩
是云,总要飘走的,因为风。
3 楼        文友:悍雨啸风        2022-09-03 16:30:54
  欢迎老师继续赐稿,荣获大奖
是云,总要飘走的,因为风。
4 楼        文友:雪云散尽        2022-09-03 21:02:39
  由于编按的错解,我本人略说明几点。小说题为《一场真实而虚幻的雪》象征着我们人类舞台上风景尤如一场雪景一般真实而又虚幻,包括生命。而人依然勇敢地活着,行进着,在行进过程中“曾经的小男孩”是极其弱小的群体。他很小没有父亲,家中旧瓦房又在一场大火中化为灰烬。母亲带着他找上带着一丝血亲的一位在县城任职的干部。而干部一家子是蔑视他们母子的。干部的六岁的女儿“她”侮辱他“小要饭”,他母亲拉上他就走。这是人类舞台上弱者常常遭受的伤害,而面对这种伤害,小男孩的母亲是以“自尊”的意识引导着小男孩。当小女孩成长为小姑娘时,一个雪天,出现在七里岙时,曾经的小男孩在水库里游泳,她用相机拍下了他极具力量的裸体照,她感受到了生命内在的力量,她为这种内在的力量而脸上发烫。她结婚时,到七里岙,想送给他糖果,来和解与他之间的对抗,但他已经离开了七里岙。当她再与他相遇时,他已经是功成名就的企业家。丈母娘住院时,他居然到医院陪护。此时曾经的小女孩也患上肿瘤住在医院里,曾经的小女孩最终也没有与他达成和解。人类的许多对抗与伤害是无法和解的。
5 楼        文友:极冰        2022-09-04 08:49:03
  感谢雪云散尽老师赐稿山河如画!╰(*´︶`*)╯
极冰
6 楼        文友:极冰        2022-09-04 08:49:50
  这篇小说写得非常成功!拜谢您!(@ ̄ー ̄@)
极冰
7 楼        文友:极冰        2022-09-04 08:50:26
  感谢您支持山河!敬茶!远握!╰(*´︶`*)╯
极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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