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清明节。给外婆挂清的路上，遇到一支缓慢前行的迁坟队伍，两辆拖拉机各载一具棺材，一行人吹吹打打，沿途撒满纸钱，没有花圈，没有眼泪，没有戴孝的人，也不知迁往何处。
　　 记得外婆临终前交代，她过世后就将她葬在临近马路的属于她的那块地里，方便我们过年过节去祭拜，不烦劳我们跋山涉水跑远路，也不想耽搁我们太多时间。如果我们回家经过她坟边，她就能远远地看见我们，她就会觉得心安。这么多年来，每每经过外婆坟边，总会记得多望一眼，冥冥中总觉得，有一双慈爱的眼睛在对着我笑，我也会备觉温暖。
　　 眼前的迁坟队伍让我隐隐担心，多年后，外婆的坟会不会也得移迁？因为，城市化推进的步伐越走越快，家乡已规划为城区，外婆的坟边已出现高楼。如果必须得移迁墓地，如果死后会有魂灵，她会不会受到熬煎？
　　 如何“死得其所”，这是我以前从未考虑的问题。找一块地，挖一个穴，一把骨头，一抔黄土，能埋下不就行了？或者送到火葬场，化成一把灰，放在盒中也好，随水漂走也罢，随风逝去也行。
　　 但如果死后还需被移来挪去，不得安宁，于死者、于生者，可能都不愿面对吧。
　　 不过，也许是我多虑了。我们活着的大多数人，很少思虑死后事，我们更在意“生得其所”，我们更纠结于如何住得舒服住得体面。没房想买房，有了电梯房，想住别墅……对房屋的追求，仿佛永远不会有尽头。房价，在中国任何城市，只涨不跌!
　　 想想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几年前，眼见身边的同事、亲友一套房两套房地买，我也勒紧裤带跟风买。放置如今却迟迟不愿搬去住。为什么呢？当时买的楼层位置，近可观澧水河，远可望天门山，那种临水眺山的视野，让人身心舒泰。可如今，附近不可控的高楼，一幢比一幢高，荣盛华府，鑫成君泰，蓝色港湾……我的视线被割得只剩半角天。楼下马路上的车辆川流不息，小区的人行道被车辆蛮横挤占。几年的时间，小区稀稀落落的树夹在高楼间苟延残喘，不见长高；大大小小的车一辆接一辆，只增不减。看不见神山，望不见秀水，身边无绿色，行路不通畅，我至今没有居住的念想，因为钢筋水泥丛林绝不是心灵栖息之所。
　　 几天前，去长茂山远足，邂逅了几个鹊巢，倒是让我想清了一些问题。该如何筑巢安家，不妨向喜鹊学学。
　　 喜鹊的安家理念，没有首付，没有月供，没有物业，不需停车位。不去攀比，不瞎折腾，不让自己受累，但不代表生活可以苟且，不代表追求不到幸福生活。
　　 在我看来，喜鹊的眼光是极高的，它们对住房的环境有挑选。长茂山的那一个个鹊巢，选址在桃花盛开的地方，跃居在高岗的乔木上，空气清新，视野开阔，采光良好。与民居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不会有危险，又可获取食物，安全而安心。它们悦耳的叫声，传递着喜讯，不会有人不喜欢。
　　 记得我曾长时间地观察家门前一对喜鹊衔枝筑巢，看他们建房真的是很享受的事情。它们在池塘边的白杨树间飞来飞去，一直叽叽喳喳地叫过不停，好像在讨论怎么选址，怎么搭建，用什么材质。它们就地取材，量体裁枝，耐心搭建，起起落落，忙上忙下，一个上午的时间，漂漂亮亮的爱巢就落成了。
　　 如今，它们已在白杨树上稳居两年了。一个上午搭建的爱巢，当然没有装修，也不够宽敞，但足够安放两个需彼此取暖的身体，足够能为两个寂寞的心灵遮风挡雨。这，不就足够了吗？
　　 “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万物之灵的人呢？
　　 上古之世，人少而禽兽众，为防御野兽侵害，有巢氏仿鸟建巢，构木为屋。随着人类科技文化的发展，人们从洞穴、树巢，到草棚、土房，到砖石瓦房，到钢筋水泥浇筑的高楼大厦……精工雕凿、科学拼接，在墙壁上镶瓷砖，涂金粉，让房屋变得金碧辉煌，光彩夺目……人们的日子越来越富足，可生活在华堂丽屋里的人一定很幸福吗？
　　 母亲在世时，每至周末，我们都会朝家赶，那个矮小而破旧的老房子有母亲热气腾腾的饭菜香，有父亲种满的各色鲜花香，有双亲倚门翘首的等待与呼唤，有满满的温情与爱意……
　　 母亲离世后，房子翻修气派了，父亲哪儿都不想去，整天独守着大房子度日，无论怎么劝都不愿跟我们儿女来城里住。我们回乡更勤了，可高大宽敞的、装饰一新的房子，因母亲的离场更显冷清，父亲一人在楼上楼下徘徊更显孤独。
　　 逝水流年中，能慰藉我们的巢，不是它外在的体型有多高大，装修有多豪华。没了母亲的唠叨声与欢笑声，就不算完整的家了。
　　 前日看了《隐入尘烟》，这部催泪影片，句句不提苦，却苦出天际；没说一个爱字，却处处有爱的影子。主人公马有铁和曹贵英，两个从未得到兄嫂家温暖的人，被亲人抛弃，在人生的中途，被撮合成了一对。暂住在别人荒弃的土屋里，搬了三次家，马有铁总记得张贴上皱巴巴的红双喜。两个边缘人在暴雨夜守护土坯，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家，“我咋都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有自己的家，能睡在自己的炕上”，曹贵英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三间土房，两亩薄地，一头瘦驴，两个相依为命的人，就是他们的好日子。可幸福总是那么短暂，曹贵英跌入河中意外去世，马有铁对新房也没有留恋，独葬了贵英，还清了债务，隐入了尘土。曾经麻木的人，品尝到了生活的一点甘甜，让他再返回麻木中去过日子，他做不到。没有爱人的家，已无色彩，无光亮，无意义。
　　 别墅也好，土房也罢，皮囊而已。生命无常，亲情有尽，与爱人共筑的暖巢，也很难恒久地拥有。漫漫人生路，我们拿什么长期安顿自己的孤寂灵魂?
　　 有钱人把自己的房子装饰漂亮，安放身体。有德人把自己的身心修养好，有了精神暖房。
　　 那个不为五斗米折腰事乡里小儿的陶渊明，洒脱地离开官场，毅然地回归田园。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足够种豆种菊、安放灵魂了。
　　 那个在陋室里调素琴、阅金经的刘禹锡，过着“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的宁静而清雅的日子，何陋之有？
　　 那个一生漂泊的苏轼，越贬谪越偏远，越捶打越从容，不听穿林打叶声，一边吟啸一边徐行。在黄州、惠州、儋州修筑了他的精神暖房。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坚定自己的洁净立场，此心安处是吾乡。
　　 保持自己的清洁灵魂，处处能寻到暖房。
　　 你还要筑哪样的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