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转过了头顶，将炽烈的光线照射下来，山野笼罩在一种炙热的氛围里。麦收季节刚过，离最热的伏天还有好长一段距离，但已经让人领略到了夏的威力。
　　 尽管我有着两年打工的经历，还在山东老家的那个园林场独自生活了一年多的时间，仍然对眼下的知青生活有着几分不适应。行走在归家的路上，身体有些轻飘飘的，早上所喝下的几碗稀饭早就随着汗水消耗怠净，一阵强过一阵的肠鸣警示着我，得赶紧给自己补充能量，才有可能从这种状态中解脱出来。
　　 远远的，就看见我暂时借住的房东家的烟囱里冒着袅袅的炊烟，从烟的浓度上就能看出，午饭还没有煮熟。看来，还在上小学四年级的房东家的大女儿今天把饭煮晚了。要在往常，这会儿午饭已经盛在了那个大陶砵里，放在堂屋的饭桌上了。
　　 农村里一天的作息时间与城市有着很大的不同，早上天还没亮透就得出早工，到上午八点以后才收工，早饭的时间也短，紧跟着就要出上午工，这是全天最主要的工作段。一般都要干到下午两点左右。午饭后休息的时间相对较长，大约到五点多了，才会出下午工。这一干就得到天黑看不见干活了，队长叫收工的声音才会传来。晚饭时间就很晚了，经常要拖到十点以后。
　　 下乡时知青办的主任就告诉了我，我这儿是个知青点，到齐后会有三人。我是初中生，毕业后渡过了两年打工挣饭钱的生涯，而我的那两位目前还不知名的伙伴，要在今年下半年高中毕业后才会到来。
　　 其实，我早就想自己开伙了。这倒不是说我怕房东一家沾了我这个知青的光，主要还是想尽快熟悉知青生活，为将来知青点的人到齐后打下基础。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房东杨叔一家对我太客气了。按说，既然在一口锅里舀稀稠，那我就也该承担点家务才对，比如担水呀，比如饭后收拾桌子洗碗呀，就算是帮着烧下火也是应当应份的呀。可他们却一点儿事都不让我做。
　　 杨叔家的厨房和当地所有的农户一样，大且略显杂乱。因为这里还兼着猪圈和储藏室、柴屋等多种功能。一家人所需有的生活物资基本上都放在这里。煮饭时，所养的两头猪也饿了，发出一阵阵讨食声。听了让人心头发紧。杨叔家有三个孩子，煮饭是由大女儿杨秀承担的，而杨秀也仅仅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女而已。
　　 眼下正是夏天，厨房里闷热不已，杨秀坐在灶前一人照看着两个大灶，一边煮着人的，一边还煮着猪的。汗水浸透了衣衫，脸被炉火映得通红。每每看到这种情况，我都要走上前去，想帮一下她，她却死活不肯，就连帮她烧下火她都不让。
　　 看着她的脸，那脸上有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严肃，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自我到她家里搭伙后，就没有看到过她的笑脸。十三、四岁本来是爱说爱笑的年纪，是因为我的到来才让她变成这样的么？我不止一次地这样自问。这是一件多少有些令人难堪的事情。
　　 我想告诉她，这种灶我早就在我二姐那儿烧过了，二姐当知青时，我就常在假期去她那儿，帮着她煮饭。煮饭我不敢自称高手，但熟手还是称得上的。但看她那拒人千里的模样，也只好把这话咽了回去。
　　 吃饭本来是一件愉悦的事情，但处在这样的氛围里，总觉得自己是不受欢迎的人，心中颇感压抑。
　　 今天的午饭她煮晚了，我看能不能借此再去试一下，帮着她做点什么，或许只有这样，我才能在吃饭时心安一些。
　　 我走进自己住的那间屋子里，把那把已经磨得铮亮的鎌刀放下，又到厨房后面屋檐下的水缸里舀来一些水，草草洗了脸和手，就走进杨叔家的厨房，却听到女主人刘姨正在训斥着杨秀：“……给你说过，家里有知青客人吃饭，要你每天的饭都要煮早一点，特别是中午，要让人家回家就能吃饭……”
　　 正在烧火的杨秀的脸上挂着委曲的泪水，嘴紧抿着，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
　　 果然与我有关，而且听女主人的话，还把我当成了“知青客人”，心里更加不安。我赶紧走上前去说：“刘姨，没有关系。杨秀又要上学，又要煮一家人的饭，还要喂猪，够辛苦了……”
　　 “她辛苦？有好辛苦嘛，哪一家的妹子不是这样的……”
　　 “……今天老师拖了堂，放学就晚了……”
　　 杨秀小声地分辨，却被刘姨打断了：“说几两句就不得了了，煮饭晚了还有理！”
　　 杨秀嘤嘤地哭了起来。
　　 面对这种情况，我还能说什么呢？即便刘姨真的只是埋怨她的女儿，在我听来都感到不舒服，都觉得与我有关。
　　 眼看离饭煮熟还有一段时间，我只好悄悄地退回到自己住的屋子里，把好久都没有摸的二胡从墙上取下来，试了试音，就随心所欲地拉了起来。不想去打开带来的歌谱，就按自己的心绪来了段即兴曲，加了不少的颤音，有点如泣如诉的味道。
　　 因肚子饿了脸上挂着泪水的杨家小儿打门边悄悄地挤了进来，好奇地看着我。还伸出只手来，想摸我的二胡。
　　 “怎么还哭上了呢？”我停了下来，有些明知故问的味道。
　　 “肚子好饿哟……”他说，那泪又流了出来。
　　 “谁叫你早上不好好吃饭呢？要把饭里掺的葫豆全挑了出来。只吃点‘汤汤稀饭’，怎么经饿嘛。”
　　 “我不想吃葫豆，吃了尽打臭屁……肚子不舒服。”他不好意思地说道。
　　 “那你想吃什么？”我问了他一句。
　　 “我想，我想吃净白米饭……什么都不掺的那种。”
　　 想吃净白米饭，这个要求高么？不高呀，但在现今的农村，还真不好办到。从我在杨叔家搭伙的这些日子来看，那饭里要么掺上自家种的小洋芋，要么掺上才打下的麦子做成的麦粑，或者就是往年的葫豆，真正的白米饭的确很难见。
　　 见他满脸的委屈，我把二胡放在了床上，掏出自己的手绢替他擦去了泪水，又对他说：“等我自己开伙了，一定煮一顿净白米饭，煮干点，请你吃。”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从来不骗人。”
　　 小家伙笑了一下。
　　 中午这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午休时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眼前总是闪现着杨秀那双挂着泪珠的眼睛。干脆翻身起床来到队长家里。其实，队长家也刚刚吃过饭不久，正坐在屋前竹林边歇息。这样看来，杨秀今天的午饭也不能算太晚。
　　 我结结巴巴地说：“队长，我想，我想自己，自已开伙……你看行不？”
　　 “……哦？你是觉得老杨家的饭不合胃口？还是其他什么？”队长看着我，有些不解地问。
　　 “不不，队长，你误会了。我只是想尽快熟悉农村的生活。我下乡都这么长时间了，要不多久，其他两个知青就要下来。我们总不能三个人都在杨叔家搭伙呀！”
　　 “哦，你说的也是，但是你会煮饭吗？”
　　 “这你放心，我从小就煮一家人的饭，煮自己的这点就更不在话下了。”
　　 “哦，这样的呀，我还怕你不会煮饭，所以安排你先在老杨家搭伙。既然你自己提出来了，我下午就安排人给你盘个灶。但你暂时还得要住在老杨那里，等你们三个人到齐了，你们的安家费拨下来后，才能给你们修房子。”
　　 “这个没有问题。”
　　 队长在竹林边踱了几步，看了下天，又说：“我看就不要等下午了，干脆现在就去找老杨，他盘的灶好烧。中午歇晌的时间比较长，盘好了，还不影响下午出工。你看呢？”
　　 “要得，这样最好。但杨叔那里，还得烦你帮着解释下，我怕他会多心。”
　　 “这个你就放心好了，我晓得给老杨说。”
　　 队长满大汉快人快语，带着我就朝杨叔的家里走去。
　　 灶，很快就盘好了，是盘在一个废弃的旧箩筐中的，别看只有个箩筐大，上面却巧妙地安排了两个灶孔，一个主灶，用来烧那口煮饭的铁锅，一个辅灶，用来烧那口鼎锅，一处烧火两处用，这样就可以有热水用。两口锅早在我刚下乡时，就连同农具从区供销社里领回来了，一直就放在我的床下，上面都有些锈了，这下总算派上用场了。
　　 灶还是放在杨叔家的灶屋里，靠近我住的那间屋子的一个侧门边。这样，一出我住的房间，能直接进到灶屋里我的灶前。至于柴草，就直接从杨叔家里拿。那些柴就放在紧靠着我炉灶的那个空置的石砌的猪圈里，很方便的。作为回报，我就把国家供应给知青的每月那几十斤煤给杨叔家，算是一种交换。
　　 刘姨将我当月的米全装在我的粮袋中拿给了我，我只留出了当月剩下几天的量，其余的全倒在了一个盆中，端到杨叔的桌子上。本来就够麻烦人家的了，再去占人家的便宜，就太不应该了。
　　 第二天中午，我煮了独立开伙后的第一餐饭。灶还没有完全干，但已经很好烧了，火大还省柴。没有费多少玉米秆，就把饭煮好了。为了表示对杨叔一家的感谢，我特意捞了一碗稠的净白米饭，给杨叔家最小的儿子杨小刚。没有咸菜下饭，还是刘姨给我端了一碗泡虹豆来。
　　 吃着自己煮的饭，心中的愧疚感一扫而空，感觉自己终于成了一名真正的知青，成了一名顶门立户的男子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