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办教师的一句话：个子不小穿黑袄，坐在最后也不好。我记得最清楚的这一件事情，有一个学生穿着他父亲的黑棉袄，坐在最后一排学习也不好，是留级三次的老退班生。
　　 我上小学一年级在本村，学习成绩不算好，因为有几个年龄大的退班生。人家学习过几次了，民办教师一开口讲，他们刚一听就知道老师要说什么了。最大的学生和最小的学生相差五六岁，退班四五次了，那时候穿的衣服不好，穿姐姐哥哥的衣服是常事。那时候父辈是三四十年代出生的人，文盲很多，他们也不想叫自己的孩子上学，有的是在老师多次登门动员才同意孩子上学的。
　　 我上三年级时，学习成绩就排在前几名了。这一天我放学回家，就遇见一个大人，他拿出了一个布包，打开了叫我们几个同学看，几个同学说不知道，有的同学说叫我看。我看了看，说是一两粮票。他说：邻居借走了几尺布票，还给了这个。我说：要不，你再问一问我们的老师，看看我说的对不对。他说：不用问老师了，我还给邻居，叫他给我换成布票吧。我心里想，难道说这一个邻居也是文盲？也许是他也被其他人欺骗了呢。不久，我就知道这个邻居也是文盲，但是他的亲戚在城市，他从亲戚家拿来的粮票，还给这个文盲，想蒙混过关的。拿一两粮票，想当一尺布票还账，就是想沾光的。
　　 老师们也多次讲：文盲被欺骗，毛主席号召大家上夜校，学文化，免得被有文化的人起歪心给欺骗了。再说，科学也离不开文化知识，有一个文盲，给生产队的棉花打农药，因为他不认识农药瓶上的字，想打杀虫剂，却打了矮长素，其他生产队的棉花没有虫了，长得很高大，他生产队的棉花地里，棉花长得小，非常后悔了，大队干部、县里工作组还批评了他好几次，不学文化多么傻呀。
　　 我在四年级时听民办教师说了一个工人回家当农民的事情。农民叫余方真，原来在城里当工人，这一天大家到大礼堂开会，厂长站在主席台大声说：“明天大家都准备一下，为了预防天花病，每一个人都要打预防针，有的人不想打，害怕，我劝大家不要害怕，我们厂领导带头打预防针，谁不打预防针也不行，谁想偷跑也不行，打预防针是有好处的事情。”
　　 散会后，好几个人都来劝余方真赶快跑回家吧，免得第二天挨打，关系好的轻轻打一下，不会打伤你的皮肉，关系不好的人，下狠手就打伤了，伤筋动骨最少也得一百天的。余方真自己也听到了，他心里真想不通，自己也不是坏人，也没有得罪人呀。这一天晚上，他就偷偷跑回家了。
　　 后来余方真知道打预防针是防病的，不是打他的，他就回到厂里，厂长说他没有请假，自由散漫，就不叫他当工人了。他回到家当农民了。这事传出去之后，有人说他是文盲，被人给欺骗了；有人说他命里就不该享福当工人，就是受苦人是当农民的命；他心里知道，当工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有一个工人没有几年就死了，打了预防针，也没有防住得病，四十多岁就死了，自己多活几年了，也知足了。
　　 我高中毕业当了两年多民办教师，当兵后和当民办教师的几个同学还有来往通信，他们给我说了一个事：农民分责任田后，“读书无用论”又流行起来了，许多民办教师感觉当“孩子王”，太窝囊了，有的民办教师已经下海经商了，有的民办教师改办私立学校当老板了。其中说了一个小学生去镇上买东西，老师叫他给学校代买扫帚。这个学生买回来了，把票给老师，老师一看大写、小写的钱数不一样，就问他到底是多少钱？他却一口咬定是小写的钱数18元。老师要带着他去镇上对证，他才老实地承认是12元，他为了给自己买几个本子，把12元改成18元了。
　　 我听了感慨良久，现在的“读书无用论”流行了，小学生就想贪污几块钱，给自己买本子，欺骗老师没有文化吗？
　　 我和部队附近的农村民办教师聊天，也听说了一个工人因为是文盲，回家当农民的事情。这一个文盲是村里的贫困户，他当工人几年时间和班组长关系不好，父母早亡，导致他沉默寡言，这一天班长给他说：“你不听我的话，就把你调到西北铁厂去吧。”其他人听了就笑了。因为这个铁厂原来是资本家的铁厂，公私合营之后，就变成“西北铁厂”，其实是换了一个厂名字，大家还是在这里当工人。
　　 这个文盲听了就不开心地说：“你当个小班长有什么了不起，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西北铁厂，我是不去的，回家当农民也是一条好汉。”后来大家劝他回厂里当工人，他坚决不去了。在村里因为这一件事，被大家嘲笑，四十多岁才结婚，妻子也是文盲，还有一些弱智，生下一个儿子，也是学习不好，于是成了村里的贫困户。
　　 我和部队政委汇报这个情况，我们部队和驻地农村开展军民共建小康村，三年时间，我们部队和村里军民鱼水情深的故事，被中央电视台“人民子弟兵”栏目播出了，我们部队被授予“军民共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先进单位”，我写的文，发表在《解放军报》《中国律师报》《陕西日报》《三秦都市报》《咸阳日报》《兴平报》。许多战友说：没有文化的文盲，被欺骗，你有文化就能保证不被欺骗吗？等着你转业回地方找工作的时候再看看吧。
　　 部队有的人文化不高，懂赚钱，为部队交上可观的人民币，领导就给人家立功，给人家入党，推荐人家上军校，部队领导提倡大家经……“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我们几个会写文章能在报刊杂志发表的人，好像没有过去吃香了，也就是被边缘化了。
　　 我在部队17年了，部队首长几次动员我转业回地方工作，地方改革精简整编，早转业的战友说的很无奈，地方采用“双向选择、供需见面、保底分配”的政策，地方没有当官的亲戚后台，想找一个合适的工作真的很困难。
　　 期望越高，越是不容易达到目的。我心里已经没有那么高的期望了，好消息很快就来到了。我估计分配广电局电视台当记者的梦想可能破灭了，也许分配到其他什么地方，在办公室写一写材料，或者分配到一个书店卖书，或者分配到乡镇当一名写新闻报道的人……
　　 元旦前，民政局王主任打电话给我说：“领导研究过了，明天就可以来办手续了。”我很开心地谢了王主任。
　　 12月19日，我来到民政局，王主任叫我看门外黑板上的文件。我一看，广电局分配七个人，其中就有我的名字。我如愿到广电局了，按照广电局局长给我说的，只要政府分过来，广电局一定要，因为电视台的记者、编辑都没有出版作品集的，也没有在中央、省级的报刊发表过新闻报道的，电视台需要有作家水平的人。
　　 元旦刚过，我和广电局局长打电话联系，局长说：“明天来吧，我把电视台台长也叫上，你们见一下，今后你们互相配合，便于开展电视台今后的工作……”
　　 第二天，我如约来到广电局局长办公室，正好电视台台长也在，局长介绍了一下。原来台长也是当过兵的人，他比我早五年入伍，他退伍回来，我才去部队当新兵。战友，老班长，台长，心里有一种亲近的感觉。
　　 局长说：“你十多年在部队，春节难得回家走亲访友，你就回家去利用元旦春节这几天，走亲访友会同学，等着通知上班吧。”
　　 春节刚过十几天，元宵节的花灯还亮着呢，广电局办公室打电话通知我上班。4月1日到广电局办公室办了手续，直接到电视台找台长报到。
　　 台长说：“你刚来，就在办公室熟悉一下情况，看看报刊杂志，和编辑、记者接触一下，等一等再安置具体岗位吧。”
　　 办公室的工作不复杂，我拿着自己出版的《情洒延河畔》请同事们看，谈自己在军队报刊杂志发表的文。很快我看了《新闻爱好者》杂志，我就投稿了。一个月就在《新闻爱好者》杂志发表一篇稿件，谈了谈自己在新闻报道这一方面投稿体会，努力学习，努力创作，在沉默中升华。
　　 记者们看出来了，也听到局长在广电局会议上讲了“广电局发展需要人才，今年部队回来的作家当电视台编辑是用人所长……”
　　 一个记者私下给我说：“看起来，你是不当编辑不罢休了，人家当编辑好好的，心里是真不想让位给你的……”
　　 我说：“谁说我是不当编辑不罢休了？我当记者也可以的，当一般工作人员也可以的……”
　　 几天之后，电视台台长就叫我当编辑了，两个编辑，轮流坐班，我不坐班时，就陪着记者下乡采访。
　　 我在采访时，就遇见了一个过去的民办教师，如今转为公办教师的同学，他给我说了一些事情：过去的村干部看不起民办教师，后来民办教师转了公办教师，村干部就给各种刁难。有的民办教师刚转公办教师，就必须离开本村的学校，有的村干部子弟学习不好，当电工，考试他们知道自己不会，叫花钱找人替考。监考不严格，和考大学没有法比。这样的电工，安全事故隐患很严重。有一个村干部的儿子当电工，多收老百姓的电费，还偷集体的电，被县电业局发现了，马上开除了村干部儿子的电工。但是村干部还是不叫有文化的高中生当电工，叫自己家的远门侄子当电工，这个也是没有上初中高中的人，什么也不会，考试，也是叫人替考的。现在村干部的自私自利、办事不公、民愤很大的。
　　 我留下了几张名片，让我的高中同学有事多给我联系吧。
　　 很快有几十个高中同学、初中同学，以及他们的亲朋好友给我联系，说了许多事情。
　　 一个农村学校的民办教师，教书26年了，在转公办教师的问题上，有意见告状多次了。
　　 我在采访时，乡教办主任给我说：“他的事情，比较长，第一年传说，民办教师要考试转公办教师，许多年龄大的民办教师考试成绩不理想，过了两年又要转一批公办教师，数量不多，许多民办教师还是没有转为公办教师的。”民办教师有的不干了，下海经商了，有的办私立学校去了。民办教师提出意见，过去小学毕业就当民办教师了，考试肯定无法和年轻的高中生民办教师比高下。有的说：进工厂当临时工，十几年也转为正式工人了，民办教师是不是教书15年也转为正式公办教师？
　　 于是高层也传出一些信息，教龄、工龄，应该考虑在内的。这一年，大家满心欢喜填写了信息，希望能转为公办教师，结果让大家失望了。第二年，大家又填写一次民办教师信息，又没有转为公办教师。第三年，有的民办教师气愤了，有的民办教师真不想再填写民办教师信息了，结果这一年就没有通知再填写民办教师信息，有的村干部的亲戚也不当民办教师下海经商了。
　　 新千年马上跨世纪了，乡教办室又一次下发通知：超过二十五年教龄的民办教师再填一下信息。有的民办教师欢天喜地填写了自己的民办教师信息。有的民办教师真不想填写信息了，过去写过几次，上边领导都知道的，这不是拿着民办教师寻开心吗？有的说：填写一下民办教师信息，用不了几个小时，再叫他们寻开心一次，也无妨的。有的说：不知道那一片云彩会下雨，等着吧。自己是孩子王，要有本事，早就下海成大款了，何必当这个孩子王？
　　 这一个民办教师，他不但自己不填写民办教师信息，还说了一些劝他人也不要再填写民办教师信息的话。规定的七天时间，他就是不写自己的民办教师信息。
　　 新世纪，新气象，2000年元旦第一个月就是开门红了。所有填写民办教师信息的人，超过25年的老民办教师全部转为公办教师了。
　　 这一位没有填写民办教师信息的老师，真的气愤了。我一直在学校当民办教师，校长知道，同事知道，乡教办主任知道，村干部知道，全体村民和全体学生都知道，这一次没有转为公办教师，真是老天不开眼的。
　　 他马上开始找领导多次，谁都不表态。有的说：“通知填写民办教师信息，七天时间，你忙得再很，抽不出几个小时填写一张表？你不填写，怪谁呢？这样的民办教师，不听招呼，能教好学生？”我听了，也感到很无奈，说：“历史上打仗的故事，五次反围剿，前四次失败了，第五次就不战斗了吗？科学实验，一千次失败，就不试验下去了吗？宇宙飞船到月球，三次五次，能成功吗？”有一天，我刚到教育局门口，就遇见一位民办教师，他拿着文件，要落实民办教师的政策。教育局不认可他拿的文件。他想叫我问一下。我问了一下，当时下发这样的文件，教育局通知教办室，他们通知各学校，要求民办教师被辞退的，可以回到学校继续教书。这一位民办教师正在做生意，赚钱真不少的，他不想回到学校继续当民办教师。所以，几年过去了，他也不在乎这事。现在看着过去的民办教师超过30年教龄的不考试直接转为公办教师了，拿的工资很可观了，就想起了过去的文件，想回到学校继续当教师了。
　　 这一批民办教师也是不小的人数，怎么办？上边没有具体文件。我也劝了这位民办教师，再等一等，看看有什么具体办法。
　　 这一位民办教师引起了县长的注意，县长叫他到县志办写材料，据说他只要好好干几年，加上他18年的民办教师教龄，到六十岁时完全可以转为公办教师。但是不久，这一位民办教师就离开县志办了。有人说，他不想再等下去了，临时工的待遇，和民办教师一样，什么时间转正遥遥无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