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过来拿快递呀！到了一个很大的箱子。”
　　 “啊？什么呀？”
　　 “好像是月饼。”
　　 收到快递站闺蜜发来的信息，我满脑门问号。
　　 时光匆匆，匆匆太匆匆，转眼又仲秋。今天恰好是白露节气，“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再过三天就迎来了中国传统的中秋佳节
　　 “月饼”自古以来就是中秋佳节的代名词。
　　 中秋佳节，仅次于中国传统的春节，以月之圆兆人之团圆，为寄托思念故乡，思念亲人之情，所以中秋节这天华夏子孙都要吃月饼以示“团圆”。
　　 我来到快递站，哇哦！真的是方方正正，好大一个纸壳箱子的包裹。当看到上面的寄件人，我欣慰地笑了。原来是儿子和他的准女朋友寄来的。
　　 我赶快给儿子发了一个信息：“儿子，你和阳阳发月饼了？”
　　 “是的，妈妈，快递到了呀，给你们一个惊喜。里面好多样，姥姥、舅舅、小姨都给他们一份儿。”
　　 “嗯嗯，我明天就给你姥姥送去。替我们谢谢阳阳。”
　　 “你尝尝好不好吃？”
　　 “嗯嗯，好。”
　　 一股暖流涌进到我的心田，儿子长大了。
　　 抬头看到闺蜜羡慕的眼神，她把快递拆箱壁纸刀递给我，我小心翼翼地划开箱子封口。哇哦！大小不一的气柱袋包裹着里边的“苏式月饼”，有四只装的百果馅、椒盐馅；有六只装的黄精黑芝麻馅；还有八只装的黑芝麻馅、玫瑰豆沙馅、蛋黄馅、居然还有火腿馅的。我的天呐！这俩孩子，估计是把这个牌子的月饼品种全都买齐了，好像没有五仁馅，颠一颠差不多有二十斤重。
　　 这其中有几个馅我不但没吃过，还没听过。闺蜜明显也是没吃过火腿馅的，我就拿了一包火腿馅的月饼送给了闺蜜。
　　 现代社会，物质生活极其丰富，“月饼”再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了。平时大大小小的糕点店都有卖月饼的，品种繁多，口味各异，随时都可以吃到。可是月饼的热量太高，不敢多吃，偶尔也会给妈妈买几块，妈妈说到了现在的年龄，再好吃也吃不下多少。而今中秋月饼似乎就是为了烘托节日气氛。
　　
　　 二
　　 真是今非昔比呀！不由得又想起仍然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记忆中那半块月饼。
　　 那是在物资匮乏的计划经济时代，那年我七岁，那年的中秋节秋风疯狂嘶吼着，秋雨滂沱倾泻着，飘散的落叶跌入尘埃，随波逐流。
　　 傍晚时分雨势渐小，我和小我两岁的妹妹打着油纸伞，站在大杂院的街角等妈妈下班。确切地说，等妈妈捎月饼回来。远远地看到了妈妈，穿着黑色帆布雨衣，怀里抱着一个包裹，匆匆走来，我和妹妹跑着迎了上去，拥着妈妈兴高采烈地回家。
　　 回到家里，奶奶和一岁的弟弟早已坐在小平房外屋地的饭桌前等候，妈妈把油纸包裹里的东西捧到饭桌上打开，我们三个孩子的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只见妈妈先捧出一袋用黄草纸包裹着、纸上已经渗出东一块西一块油脂的痕迹；折叠得方方正正，可能妈妈裹在怀里用力太紧了，几个角都压扁了；上面覆盖了一张红色的、印有什锦月饼、嫦娥奔月图案的月饼贴；再用纸绳四面捆好，在月饼贴上端打一个结，特别好看。我们知道里面有四块月饼，每年家里都会买两袋就是八块，奶奶常说这叫“四平八稳”。我和妹妹多希望妈妈能像变魔术一样再捧出一袋月饼，可是没有。
　　 然后，妈妈又捧出三个红粉混色的毛桃。弟弟双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伸手去够，奶奶立刻把弟弟抱过来，搂在怀里。像在喃喃自语，又像在对我们姐俩说：“宝宝乖，今天八月十五。还是像以前一样，我们要先供月神，然后才能吃。”
　　 妈妈的神色瞬间暗淡了下来。“妈，我知道这两个小馋猫等着月饼，可是今年我们手头太紧了，只够买一袋月饼。”
　　 “别说了，老三媳妇，辛苦你了。老三在‘学习班’已经两个多月了，快回来了吧。”
　　 “对呀，妈。快了。”妈妈着手去准备供月的食物。
　　
　　 三
　　 供月，源于自古以来人民对日神和月神的敬重，因为日月星辰与老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尤其大海的潮汐与月球引力有关，“涛之起也，随月盛衰。”大海边长大的人，时常接受大海的馈赠。
　　 人们最喜欢初一、十五的退大潮，可以去赶海，能捡拾很多海产品，大人孩子都会饱餐一顿。更重视中秋之夜祭拜月神。在院内摆上桌子，放上月饼、水蜜桃、葡萄、花生、毛豆等等供品，点上香烛，祭拜月神，奶奶的嘴里还念念有词。然后我们就搬着小板凳坐在葡萄架下，听奶奶讲嫦娥奔月的故事。然后分食月饼等供果，一家人祈祷保佑全家幸福平安，四季如意。
　　 然而，这个中秋夜，秋雨绵绵，或许还夹杂着妈妈的眼泪吧。妈妈把我们家专门用来装供品的小碟子洗好擦干，把仅有的四块月饼摆三块、三个水蜜桃、一串葡萄、还有奶奶用葡萄跟邻居换的花生、毛豆，恭恭敬敬地摆在窗台上供月。然后我们齐齐地跪在炕上，仰望星空祈祷，除了祈祷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我们更祈祷爸爸早日回家来。
　　 还是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爸爸曾经从黑龙江他姐姐那里倒腾过大豆和花生，不知道怎么被“打击投机倒把工作组”知道了，没想到这一年就成了被打击的对象从此每逢“运动”就受到打击，那年也不例外，必须在厂内“学习班”改造三个月，自然就没有工资了。妈妈在抗大小学教书也因此受到连累，为了养活一家老小，妈妈不得不去干临时工，比如：去大海边拖晒海带，上百斤的海带，妈妈的肩膀一道道血勒痕，爱美的脸晒伤的一块块黑斑；去采石场打石子，满手的血泡，满脚满胳膊尖石子蹦溅的血点。
　　 妈妈把那一块月饼切成小块，月饼的油香味瞬间钻进我和妹妹的鼻孔里，我俩赶快跳下炕，跑到外屋地，妹妹伸手就去够盘子里的月饼，“啪”妈妈拍了一下妹妹的小手，妹妹赶紧缩了回去。“等奶奶来，一块儿吃。”我们扭回头瞅，看奶奶抱着弟弟从里屋出来，大家都围坐在饭桌前，分食小块月饼。奶奶先拿起一小块放到嘴里嚼两下，吐出一部分抹到弟弟嘴里；妈妈也吃了一小块，其他的都在我和妹妹的嘴里了。
　　 “一轮圆月心中挂，一块月饼嘴边尝。一方圆桌齐围座，一家团圆心中乐。”我们吃的每一口月饼都小心翼翼，生怕掉一点点渣子。那入口的感觉软糯香甜，里面的果仁酥脆，咬一口甜到了心坎里。可是这一点根本不解馋，最后我和妹妹还不停地舔着手指，生怕那香甜的味道消失。心里就开始惦记窗台上的三块月饼。
　　 那时候月饼的种类也少，无非就是什锦馅和豆沙馅，都是手工制作的。什锦馅类似现在的五仁馅，里面掺着青红丝儿，花花绿绿的，又好看又好吃又喜庆。小时候一直不知道青红丝是什么东西，后来才知道青丝是橘子皮，红丝是用萝卜丝或者西瓜丝染色后糖渍的，难怪酸酸甜甜的，特别有嚼劲。
　　 可是现代人很“嫌弃”五仁月饼，很多人说太难吃了，因为非常硬。原因很简单，现在商业化高度发达，为了适应储存和长距离运输，五仁月饼的工艺和配方都做了调整，有的甚至都能咬到大块的糖，不但饼皮硬，馅儿也硌牙。甚至放三个月硬得能砸核桃了，所以五仁月饼被“黑”也在情理之中了。但在当年，能吃到月饼已经很奢侈，还在乎什么馅料？
　　 这个中秋夜，奶奶没有给我们讲嫦娥奔月的故事。而是，告诉我和妹妹以后如果院子里其他的小朋友再欺负我们俩，不要跟人家打闹吵架，直接到别的地方玩，或者回家。其实那个时候我们不知道爸爸因为什么不回家，只是院子里的孩子们经常喊：“你爸爸是坏人。”而每次我都跟他们扭打在一起。
　　 供完月以后，那三块月饼，妈妈给了我和妹妹一人一块儿。另一块儿奶奶用油纸包起来说留给爸爸。小时候太馋了，又不太懂事，没过几天就偷偷地拿起那块月饼闻一闻。小时候奶奶最疼我了，因为我在奶奶的被窝里长大的。有一天晚上，奶奶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块月饼的包装纸，粗糙的双手颤颤巍巍地将月饼掰成两块，一半放到我的小手里，另一半又小心翼翼地包好。我先把月饼递到奶奶嘴里，奶奶仅仅咬了一点点月饼皮，然后我躲在被窝里独自享受了那半块月饼，掉在床单上的渣渣，赶快伸舌头去舔干净。那夜我做了一个美梦，爸爸从光影里走出来，手里拎着两袋月饼，我张开双臂扑到爸爸的怀里。
　　 不知道过了一个月还是几个月，爸爸终于回来了。当奶奶打开那半块月饼的时候，月饼早已发霉，变得又干又硬。奶奶顿时老泪纵横，眼泪都落在那半块月饼上，爸爸握着奶奶的双手也忍不住眼泪“簌簌”下落，娘俩抱头痛哭。妈妈坐在炕沿抱着弟弟哭得泪人儿一般，眼泪几乎将弟弟的衣服浸透。后来我读懂了妈妈的眼泪，那不仅仅是辛苦的眼泪，更多的是被人冷眼冷语的委屈。我们三个小可爱跟着大人一起哭，我们的哭或许是挨欺负没人撑腰后的一种倾诉。我们几个小人累了睡着了，但爸妈那一宿一定没有睡安稳。
　　
　　 四
　　 在人生记忆的长河里，那半块月饼便成了全家人很多年的隐痛。我也曾经问过奶奶，爸爸为什么进了“学习班”？奶奶说是因为爸爸在车间里被车间主任推选为班组长，那个跟爸爸争夺组长职位的陈伯伯“举报”的。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位伯伯的名字，或者是因为那一段时间太恨他了，或许是更恨自己曾经受到的委屈，以及对两代人的人生造成的流弊吧。
　　 “恨”一个人比爱一个人记得牢。人世间的爱恨情仇，不仅仅是表达男女之间的情爱，或许世仇很多。然而岁月更迭，恨会随着时间的温度慢慢融化成一块伤疤。
　　 后来爸爸平反了，因为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技术精湛、声望极高。不但当过班组长，而且还当过车间主任，而那位陈伯伯一直都是一线工人。
　　 可是妈妈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被分配到街道办的自行车配件厂，冲压车间三班倒，发生过一次事故，左手大拇指被压去了一半，伤好后继续工作。后来生活质量越来越好，骑自行车的人越来越少，自行车厂倒闭了，辉煌了一个世纪的“马路宠儿”被时代的潮流就这样碾压过去了。现在的大连街头几乎没有骑自行车上班的人。
　　 之后，妈妈又被安排到铝制品厂，直到退休。可是妈妈刚退休的时候工资只有四百多块钱，跟她同龄的人退休金有七八百块钱。因为那件事，妈妈教抗大小学的八年工龄都不算，妈妈耿耿于怀了很久很久，经常说一步错，步步错。
　　 时间是治愈伤痛最好的良药，妈妈是个韧性强、豁达的女人。现如今，国家政策好，每一年都会给退休工人涨工资。在每一年工资的递增中，妈妈现在的退休金也有两千多块钱了，她很知足，每一次领退休金的时候都感谢共产党。
　　
　　 五
　　 在自己人生不如意的时候，我也经常会想，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妈妈或许一直是小学老师，甚至不断进修成中学老师。而老师的眼界是更重视教育，甚至有更超前的意识。我可能也会被督促考上大学，甚至更高的学历，成为白领。弟弟妹妹的人生也会与现在不同。
　　 只可惜人生没有如果，只有结果。人生就是一张单程车票，走过的路只留下痕迹，伤过的人只留下遗憾。
　　 许多年以后，偶尔跟妈妈聊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妈妈说不要再恨人家了，那也只是一个时代的烙印而已。
　　 或许一切都是命运使然，或许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我也早已释然了。
　　 望着桌子上儿子和他的女朋友寄来的月饼，出神了很久。或许我没有读大学的遗憾，儿子帮我弥补了，而且还读到博士。《圣经》上说：“当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一定会为你开一扇窗。”我偶尔还调侃说儿子把所有能读的书都读了，把能拿到的学历都拿到了。儿子也时常感恩我，没有像其他的家长那样，大学毕业就催着出去工作赚钱。
　　 尽管因为疫情，中秋佳节儿子不能回来团聚，不过看到耄耋之年的妈妈身体健康，弟妹也幸福快乐的生活，已经足够欣慰的了。
　　 奶奶和爸爸已经离开我们很多很多年了。当他们在天上看到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以及我儿子的优秀，脸上一定会露出欣喜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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