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双手撑地，双腿挂在单杠上，我注视着颠倒的世界。
　　 我倒过来了。
　　 这是对于我自己而言，因为我本来就是格格不入于我周围的一切的，倒过来之后，我才算是一个正常人，对于他们来说。
　　 可是我太累了，我摔了下来。
　　
　　 二
　　 初秋依旧燥热，不安的空气在我周围流动，我不耐烦地撕开泡面包装袋——哦，太糟糕了，没有开水。我坐在老旧的沙发上，抠着沙发上的破洞，等待开水壶发出刺耳的响声。
　　 父亲是个农民工，在距家五公里的工地上打工。我在附近的一所评价甚是不好的民办高中读高一。母亲在我两岁的时候抛下了父亲和我，去天堂了。我见过她的照片，她很漂亮，甚至可以说是清新脱俗，很难想象她会是个农民工的妻子。
　　 “有人吗？”伴随着有规律的“咚咚、咚咚”声。
　　 门外是个中年女警察。“你是李长明同学吗？”她用力挤出一个笑容。
　　 “是。”由于脑子在飞速运转，我说不出其他言语。为什么警察会来我家？我想到了一直没回家的父亲，出什么事了吗？
　　 她摘下警帽：“你的父亲李川……涉嫌盗窃罪，已于今日被抓获。”
　　 我抿了抿嘴唇，希望声带懂我的意思，发出一点声音。我无法把老实巴交的父亲与“盗窃”一词联系在一起，我承认，父亲没什么出息，可是……为什么？他明明经常告诉我做人要诚信的。
　　 女警带我去了父亲被暂时拘留的地方。
　　 父亲低着头，盯着自己沾满泥土的胶鞋，我也低着头瞪着自己洁白的崭新球鞋，我们都不想面对对方。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偷拿了工地上要补发给几个农民工的工资。
　　 “为什么？”许久，我问。
　　 “………你要上学，没钱。”他的声音像是被空气锯了一般。
　　 我感觉心上挨了重重一拳。
　　 中考分数出来，我没达到普高线，和父亲坐在马路牙子上的场景仍历历在目，和现在一样，我们谁也不看对方，只是垂着头，好像柏油马路下藏着什么宝藏一样。当时他问我是怎么想的，我告诉他我想上高中，我知道他一定为难极了，民办高中的学费我们承担不起，可是他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三
　　 我办理了住校手续。
　　 “父母工作都比较忙，没空照顾我，只好住校了。”如果有人来问我的话，我会这样告诉他，给我干瘪的自尊心气球打点气，可是根本不会有人关心我的事。
　　 从小到大我都无比自卑，班级倒数，没什么朋友。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我既自责，又憎恨。为什么？为什么父亲要听我的，让我上高中？像我这样的学生，就算上了高中又有什么用呢？我能考上大学吗？不能。为什么我是李长明？是我的错吗？
　　 我一边恶狠狠地想着这个问题，一边给自己暗暗定下目标，我想上大学。我以为我接下来的生活会是这样：依旧沉默，独来独往，坐在教室的角落写作业，但这只是我以为。
　　 “呦，李长明来了。”是班级的混混头子黄振，我一直不喜欢他张扬的金属耳钉。
　　 我平时从不与这些人打交道，一时竟有些反应不过来，只道：“有事吗？”
　　 “没事，也算有事。”他向我勾勾手指，示意我过去。
　　 “算了，放学再说。”他眯起眼睛看我。
　　 像刺猬一样，我本能地竖起身上的尖刺，虽然它们并不存在，又好奇地探出脑袋张望外面。
　　 “哎，别紧张，也没什么大事儿，”黄振试图揽我的肩膀，我躲开了，他的这个动作让我看到了他身上的纹身，是个十字架。“就是听说你一点事……”
　　 我猛地停下脚步。黄振和他的几个兄弟们也跟着我停下脚步。
　　 “这么紧张干嘛？哎，就是你爸工地上那事。”他的眼里有轻蔑。“王凡他爸刚好是你爸那工地上的负责人，就知道了……”王凡也是经常和他玩的同学。
　　 我努力装出不在意的样子，躲避他们的目光，我似乎听到了从他们心底传出来的嘲笑声。
　　 黄振拍拍我的肩膀：“别那么拘束嘛，大家都是兄弟，就是听说了这事，看你平时也孤单得很，交个朋友嘛。”言外之意是如果我不跟他们混，他们就把这事说出去。
　　 手铐即将把我牢牢箍住，我却没有抽开我的手。
　　
　　 四
　　 我一向看不惯他们，现在却成了他们的走狗。
　　 “李长明，去买三瓶汽水。”“李长明，帮我抄一下作业。”“李长明，帮我写检讨。”我生活在诸如此类此起彼伏的叫唤声中。我一边应付着黄振这边的无聊事宜，一边继续着我的无望梦想。
　　 “李长明，你不会真的想考大学吧？”每当我沉浸在书本的世界里时，他们都会这么说，确实，在这样一所几乎没有人学习的学校，我显得尤其另类。我叫他们“哥”，但只是嘴上这么叫而已。他们邀请我去网吧玩（应该说是要求），我每次都以各种理由婉拒，我知道这让他们很不高兴。我不吸烟，不喝酒，不染发，不纹身，不管是出于我对自己的基本要求，还是家里现在的情况，我都不应该这样做。和他们在一起，我显得太格格不入了，像是商店里被摆倒了的人偶。
　　 我有时想，当初为什么要答应和他们玩呢，父亲的事被知道了又怎么样呢，这并不是我的错吧？
　　 “李长明，捡球！”我站在篮球场旁，一手抱着黄振他们的金贵衣服，一手抱着书和作业，时不时还要捡球，我麻木地盯着球框看——这儿没有什么吸引我的。我早就自动忽略了篮球场上这群乌合之众，我的目光穿过了他们，到了很远的地方，到了很久没回去过的破旧出租房，到了关着父亲的监狱，到了大学校园，甚至到了素未谋面的母亲那儿。除了他们，一切都值得我思考。
　　 我借着上厕所的理由逃离了球场，途经学校年久失修的健身器材，单杠、双杠、太极轮……大多已经生锈。没什么人到这里来，我就地坐下来，让清新的空气、远方汽车的鸣笛缭绕在心头。我盯着单杠看了好一会儿，小学的时候（刚从农村到城市生活的时候）我总喜欢爬单杠，因为我觉得新奇，因为坐在单杠上的我比其他小朋友高出好多（爬树也是同样的道理），和成绩单上的我恰恰相反。
　　 我估算着时间，轻轻松松地爬上单杠，不过它再也无法带给我任何满足感了。每个小婴儿的身高都不会差太多，可是，在各种因素的影响下，他们的成长轨迹却呈现出完全不同的趋势，有人是呈爆炸式增长的指数函数，有人是平稳增长的一次函数，有人是跌宕起伏的正余弦函数，我觉得我是不怎么长的对数函数，就算爬上单杠，也无法赶上他们。
　　 我想从单杠上翻下来，却一不小心没抓稳，双腿勾住单杠，几乎要手撑地倒立，这是一个滑稽的姿势。保持这个姿势很累，就像处在他们之中的我一样。我望着倒过来的树、天空，一个想法渐渐升腾，其实倒过来的不是我，而且他们，是周围的一切。
　　 我简直要痴迷于这个想法，于是继续保持着这个姿势，树木渐渐扭曲，双腿渐渐无力，我摔了下来。
　　 哦，我清醒了。
　　
　　 五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去监狱见过父亲一次，他比以前更加黄瘦，轻声对我说“对不起”（没错，就是“轻声”，我从未见过他这般语气）。我告诉他我想考大学，我不能浪费“珍贵”的上高中的机会。当然，后半句没说出口。
　　 我对黄振一行人的厌烦简直快要溢出来了，他们似乎对我的不配合也越来越不耐烦。
　　 “李长明，放学后陪我们出去逛逛……”
　　 “不行，”我的声音不大，却很坚定，“有事。”
　　 “有事儿？”其中一人道：“什么事儿？就你，次次都有事儿，什么事，偷东西啊？”
　　 我一时语塞，我感受到了旁边女同学疑问的目光。
　　 “不要无中生有。”我的脑子乱得像早上的菜市场，一个横冲直撞气势汹汹的大妈不满地叫嚣，我努力把她按住。
　　 “无中生有？”他笑道，“这没有吧？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这个道理谁不懂啊？呵……哎，你们知道吗？李长明他爸是小偷……”他对旁边围观的女同学这么说。那几个女同学露出惊讶的目光。
　　 “你他妈的闭嘴！我们家的事跟你有关系吗？”我一拳打在他肩膀上。
　　 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也是我没有想到的，当我打出第一拳的时候，我已不再是他们的走狗。
　　 “跟你有关系吗？有关系吗……啊？你说话啊？”第二拳、第三拳……
　　 他开始反击：“你神经病吧？你爸就是小偷，你就是小偷的儿子……”拳头打在我的小腹上，我甚至感受不到疼痛。
　　 我们是被其他看不下去的同学们拉开的。窃窃私语，笑声，在四周蔓延。不知道是不是在说我，但是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六
　　 令我吃惊的是父亲出狱了，我本以为他要关押好几年的。一方面是因为他在狱中表现优秀，另一方面是因为工地那边提出了谅解——也许是因为父亲平时为人老实，也许是因为他们知道了原因。
　　 我和父亲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这件事，我知道他很愧疚，为此我搬回了家，希望和他多点交流。同时，我也不再理会黄振他们，尽管常常受到他们的言语暴力和孤立，我从来不说什么。也许他们也觉得没什么意思，这种情况只存在了一段时间。
　　 我依旧喜欢去单杠那儿坐着，发发呆，吹吹风，出于乐趣，我还是喜欢挂在单杠上观察世界，但我不再是强迫着自己倒立的人了。我只是李长明而已。
　　
　　 七
　　 还是一天下午放学回家，父亲不在家，我边写作业边等他。
　　 咚咚，咚咚……我打开门，又是一个没见过的中年女人，不过不是警察。
　　 “是李长明同学吗？”
　　 我点点头。
　　 “噢，是这样的，你爸爸李川救了我落水的小儿子，现在自己在医院躺着，他非要见见你……你别担心，没有生命危险……真的要谢谢你爸爸啊，不然……”她脸上满是感激和抱歉。
　　 推开医院病房的门时，我的手在颤抖，我看到头上裹着纱布的父亲对我“嘿嘿”笑了，我想他的意思是说：你不必再蒙羞。
　　 我也对他“嘿嘿”笑了，一边笑着，一边眼泪流了下来，意思是说：我从来就没有蒙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