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韵】轻度患者(小说)
一
挂断孟晓伟的电话,我沉寂已久的内心再次泛起波澜,半天不得平静。
要去见一群生命中早已无交集却似乎尘缘未尽的人,本身就是一件令人激动的事,更不要提那些被搅动得浪花四溅的陈年往事。
跟八年前组织的那次同学聚会不同,这次孟晓伟是邀请大家去参加另一位同学金宏鹏父亲的丧礼。
金宏鹏是省城一家大建筑公司的老总,孟同学就在他的门下求财,包揽小工程。像我这样特立独行、刚直不阿的人,怎么会因为金总尊贵的身份,就一口应诺这件事。
我说看吧,有时间的话就去。孟同学说,不要看,一定要去,机会难得!知道不?有好几位同学都在打探你的消息。
我知道他这话水分多,但确实很中听。而且,我想应该有这么一个人存在。最后,孟同学还告诉我,某人都答应到时一定去,其中包括两位在县城当局长和在省城当大老板的同学。
真搞笑,我哪在乎他局长和老板去不去。我只是好奇,当年曾经私交甚密的那些人,如果再见面,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又会有什么样的说辞?难道会说,我们终于都活成自己讨厌的那个人了?因为,确实已经四五年我们都没再联系了。
八年前,初中同学建立微信群的时候,我就私下跟杨立波、黄坤和王爱燕他们说,这个群活不过两年,三年后还能保持联络的同学比大熊猫都稀贵。
他们都不信,到时起码还有我们这“四人团伙”的友谊树四季常青。呵呵,结果我的预言基本变成现实。
那时,我在C市经营一个小超市,日子过得不咸不淡。大概是我接受新事物的能力比较弱,当孟晓伟一番周折联系到我时,便态度鲜明地告诉他,越流行的事物越反感。私交可以,同学群我不进,除了攀比,没有多大意义。
孟晓伟说,你怎么跟王爱燕说一样话?莫非你俩商量好的?可不能用城市那些不良现象不正之风类比我们民风淳朴的农村小镇同学情。
孟晓伟当时还只是另一家建筑工地的一名杂工,金宏鹏压根就不知道他的现状。为了说服我入群,孟同学大老远从北郊跑到南郊,晚上来拜访我,陪他一块来的还有另一位张同学。到了村口,孟晓伟打电话,叫我出去接他们。时值盛夏,眼见他们满脸汗珠,一身疲惫之色,我便建议先回小店喝点东西,顺便认个门。
两位都说,我们不妨先找个饭馆边吃边聊吧。
主随客便,于是进了一家炒菜馆,点了几个菜,要了啤酒,边吃边喝边聊了些过去的人和事。等吃完饭结账时,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没带钱,那时微信支付刚上线,我还没绑定银行卡,无法付款。尴尬中,想让他俩先在这等着,自己回店里取钱,来回也就十几分钟的时间。
孟晓伟说没这个必要,他身上带着钱呢。
我说那不可以。老板说,先让他垫付,你回去再给他就是。
我想也行,便打算带他们回小店去坐坐。谁知一出饭馆门,孟晓伟便以时间不早为由跟我告辞。百般挽留,俩人却执意要走,说知道地方了,下次再来再聚。
就在这天晚上,我进了同学群。
原班近五十名同学,里面已聚集了三十多号人。农村小镇中学走出去的一帮社会人,尽管以农民和打工者居多,但也不乏有用之材与成功人士。教师、医生、公务员、个体和私企老板,各种身份职业都有。与生意场上的合作伙伴不同,他们朴实、低调,重情,带着故乡山水泥土的温暖亲和。我瞬间被感染了,很快便融入到这个圈子。
不久,一场轰轰烈烈的同学聚会,在老家县城一家大酒店举行。带着不同命运和身份的三十多位中年男女,欢聚一堂。对每个人来说,冲击视觉震撼心灵的不只是岁月改变了的身材和容颜,更是言谈举止、精神面貌中隐约透露出的各自不同的认知、观念、命运等东西。每张面孔镌刻着时光叠加的印记,努力展现出浮夸的热情和喜悦之色。
觥筹交错中伴随着阵阵欢声笑语。煽风点火的调侃和戏谑,添油加醋的恭维与自嘲,极力营造出一片热闹喜庆和谐友好的气氛。只是,公共场合确实不是深交的平台,大家说着惯有的那些客套话,拿事业成功者作调侃对象,却小心翼翼地维护那些碌碌无为者的面子和尊严。不用说,孟晓伟和金宏鹏,一个作为组织者,一个作为出资人,自然是大家关注的焦点。
无法揣测每个人都抱着什么样的态度和目的,来参加这样的聚会。
对我而言,一是真心想看看大家这些年日子都过得如何,二是希望从中收获重在精神层面的力量与帮助。但我发现,短暂的礼节仪式般交往,让自己获取有价值的东西并不多。曲终人散,夜半酒醒之后,一种淡淡的失落感,悄然弥漫心中。
正是这一晚,开启了孟晓伟和金宏鹏的合作与友谊之旅,使他们逐渐成为事业与生活的密切伙伴。
聚会结束后,我和不少同学都加了微信,建立了私交。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陆续有多位同学到小店走访,一起吃顿饭,增进彼此进一步的了解。
随着时间的推移,群里说话的人越来越少。偶尔有人出来互动,也无非是插科打诨的调笑,发个几毛几块钱的红包,要么就是满屏的表情包。无聊无趣尚且可忍受,但当令人讨厌的商业广告出来之后,我便彻底动了退群的念头。
而最终促使我退群的原因,与群主孟晓伟有关。一个从老家来C市办事的同学跟我见面后悄悄告诉我,孟晓伟在县城跟他们小圈子聚会时谈到了那晚和我吃饭付钱的事,言下之意是我吝啬小气,舍不得一顿饭钱。一听这话,我顿时火冒三丈,如果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浅薄到靠一顿饭来维系,那我宁肯不要这种关系。
我说,我第一时间就没有请他们吃饭的意识,因为已经过了饭时,我早就吃过了。而他们,从表现看,好像就是冲着这顿饭来的。
退群后,和我私聊的人还不少。时光流逝,很多同学都渐渐失去了联系,一年之后,就只剩下杨立波、黄坤和王爱燕三人。
能和这几位较长时间保持联系,原因是多方面的。当年在班上,黄坤和我可都是学霸级的,关系自然走得比较近。杨立波是学渣,但他从初二到初三和我做了两年同桌,我们一起吃了三年开水泡馍,睡了三年冷床板,感情深厚。王爱燕是初二转来的插班生,学习成绩一般,可她作文写得好,长得也漂亮。杨立波可没少给她写过小纸条,也没少帮我从她那儿借过课外资料,小纸条就夹在其中送回去的。
而今,这三人都跟我在同一座城市工作。黄坤是在一所中学当老师,杨立波在西郊开了一个饮料食品批发部,王爱燕是市中心医院一名主治医生。因为同学群营造的氛围和地缘关系,我们很快便走在一起。同学大聚会之前,我们就来了场四人小聚会。杨立波是我们四人小聚会的倡议者和组织者,他也算是同学中混得最好的几人之一,据说资产近千万。
此后,我们四人关系一路升温。杨立波很快便把我变成他的客户,包揽了我小超市所有食品、饮料、啤酒的进货单。黄坤帮王爱燕把儿子转到了他所在的重点高中。王爱燕找他们院里的专家给我开了根治慢性胃炎的处方。杨立波中秋节给我们都送了月饼,据说给王爱燕还送了更珍贵的礼物。
再往后,我们四人又在一起吃了几顿饭,照例是杨立波抢着买单。王爱燕大概因为职业的缘故,她非常注重健康与养生,四十几岁的人保养得像三十多岁,身材匀称,皮肤白嫩。她很关心几位老同学的身体健康,简单询问几句后就判断我们都有病,说是几种常见病的轻度患者,称为亚健康。我们三个男人都先后去王爱燕所在的医院做过检查与治疗。
二
王爱燕是近年来唯一能和我谈论人生的女性。她对社会的认知,对人性的洞见,对生命的思考,超过了我身边很多生活阅历丰富的男性。
她说五人以上的聚会都是无效社交,她说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她说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最高层次是价值观的认同。王爱燕偶尔还跟我谈起两性话题,从她和老公的感情历程谈到医院的风流韵事,然后从中总结出用在不同的人身上、完全不同的两种结论。和她聊天,我感觉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
在我们四人交往的第三年初春,黄坤率先退出了圈子。原因是,他要买第二套房,向我们借钱,杨立波只答应借他两万,他嫌少不要,我和王爱燕因各种原因没借。
黄坤也没跟我们说什么伤及感情的话,悄无声息地失去联系,像断线的风筝不知所踪。如今,他还静悄悄地躺在我的微信通讯录里。
这年夏天的一个上午,杨立波亲自开着大货车来给我送货,平常都是司机来。见他眉头紧锁,眼圈发黑,我忙问怎么回事。杨立波顾不上卸货,一屁股坐下来跟我诉起苦来。
他说,完了,王爱燕跟他翻脸了,说他影响了她正常的家庭生活,现在都不理他了。
我说,你出轨了?
他说,没有,一切都在友情范围内。
你即便行为没出轨,精神已经出轨了,还不承认?看看这副失魂落魄的怂样!
我严厉批评了杨立波,都在一个乡镇熟人圈,千万不能搞这种令大家都难堪的事。
杨立波见瞒不了我,索性承认说,他喜欢王爱燕,在学校时就喜欢。
他说,也不是他一个人的错,一开始王爱燕如果态度坚决,他就不会陷得如此深。
为了证明这一点,他让我看了微信朋友圈里王爱燕发的几张表情妩媚的自拍照,和一些带有暧昧性的煽情文字。
我说,那又不是发给你一个人看的,自己心不正,怪人家?
我平常不看朋友圈,出于好奇,当即打开自己朋友圈看了一下。发现王爱燕发的消息,有的只在杨立波那儿能看到,而在我这儿根本看不到。我说,这也不能证明她就是在暗示你,喜欢你。现在她的态度不是已经很明确了,赶紧悬崖勒马吧,不然同学都做不成了。
我还告诉他,自己跟王爱燕无话不谈,但我们知道界限。
第二天晚上,王爱燕给我发信息,说她在医院值班,想跟我聊会儿。你觉得杨立波这人咋样?她一开口就直奔主题。她告诉我,最近杨同学一直频繁电话骚扰她,前天晚上约她吃饭,还对她提出非分要求。
我说,我会批评他的,我们乡镇同学不许搞这种破坏别人家庭的事。
我和王爱燕谈话内容,由具体的人和事延伸到了婚姻爱情这一宏大的命题。王爱燕坦言,她是一个有底线的人,但婚姻、爱情、金钱都不是她的人生信仰。至于什么才是,她没说。
后来,在我的撮合下,他们似乎又恢复了正常的关系。国庆节我请他们一起吃了顿饭,俩人谈笑自若。
时光匆匆,转眼就到了岁未年终。一个寒风彻骨的傍晚,王爱燕突然打电话约我吃饭,说有事要跟我说。她显得非常警惕,吃饭地点来回就变了数次。
在一家小酒楼的包间里,王爱燕告诉我,杨立波终究不肯放过她,元旦节通过快递给她送来贵重礼物。她老公识破了这件事,跟她吵了一架,还动手打了她。她现在心里很烦乱,想找我宣泄一下情绪。
我说,都到这一步了,那你就应该快刀斩乱麻,不能再给他任何机会了,我觉得你有必要切断和他所有的联系方式。
王爱燕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望着我,随后端起桌上的一次性纸杯,一口气灌下大半杯酒。接着,她撩了撩散落在额前的一绺秀发,用一种深沉而忧伤的语调说,我这人心软,觉得这样对他可能有点残忍,其实他也没错,爱本身是无罪的,只是他不该用在我身上。
我听了惊愕得无话可说。只听她又说,这个时代的男人都患上了通病,有几个臭钱就膨胀,想要征服更多的女人,你说是不是这样?
我说,也不能一概而论。
她用轻蔑而嘲笑的眼神看着我说,看来仁兄是正人君子之流了。
这一晚,我们喝了很多酒,直到都喝得醉眼迷离,舌头打卷,双腿发软,才喊服务员进来买单。没有电梯,我俩只能互相搀扶着顺着楼梯绊绊磕磕地从三楼下到一楼,再摇摇晃晃地走出大厅。
郊区凌晨的街道清冷,灯光昏喑,一股冷风迎面扑来,带着透骨的寒意。
我禁不住打个冷颤,茫然环顾四周,仿佛正置身于荒郊野外,心中无比孤独。
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这才恢复点意识,问她,现在这个样子回去没事吧?他会不会……
你是说他会不会打我?你怎么知道他家暴啊?
是啊,我怎么知道?我也不清楚,我说,是我猜的吧。
一辆绿色出租车驶过来,王爱燕一招手,车子在我们身边停下来。
我要回单位,你也回吧,她说。
我没说话,将东倒西歪的王爱燕扶上后座,自己也跟着上了车。
车子如离弦箭一般一路向市区飞驰而去,王爱燕像一滩烂泥软软地斜靠在我身上,浑身散发着浓烈的诱人的混合气味。
在市中心医院大门左侧的人行道上,王爱燕松开我的手臂,说,你这么晚回去老婆不会为难你吧?
我说,不会,我们之间有着高度互信。
又问她,这样出现在同事面前,影响不好吧?
她叹了口气,那咋办?
我说,不然上宾馆给你开间房。
她愣了一下,瞄了我一眼,你掏钱?
我说,那当然,我也住……即便我不住……我语无伦次地说。
我都到单位门口了,明天早上还要上班呢,你有这个……这个好主意,咋不早说呢?她幽幽地望着我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