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就传来张三抢救无效的消息。至于他怎么在四楼出事的，老六打听来的消息是这这样的——张三一早就拎着矿泉水瓶里的半瓶散白酒出去吃早餐了，据他了解，张三早上喝酒是不会出工干活的。谁知道他啥时候来到四楼这个正在改造的电器商场，见人就问是否需要力工。四楼的人都不认识他，他找到工长，工长说不缺人。因为闻到他身上有酒味，老六说，被工头撵走了。“谁成想，趁没人注意，他搬个梯子，在个角落里拆棚上几根铁筋。”老六比划着说，“咔嚓！一下子就折下来了；估计他想拿铁筋换盒烟钱吧？”
　　 “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小周满脸狐疑，唏嘘地说。
　　 老六、小周和死去的张三是老乡，租住在城郊的民房里，最近十来天都在给商场二楼王工长的工地搬运施工材料。此刻的王工长有点心惊肉跳，耳朵里仿佛还回响着刚才急救车的鸣叫。这时，卸货区油漆斑驳的货梯里和步行楼梯上涌出了好多人，和先前出来的人聚集在卸货区门洞口周围。
　　 几个商场保安在领导指使下小跑着过来，边推搡吵嚷的人群边说，散了吧，施工的都清场了，不许录像！别发到网上去！有人问啥时候复工，保安说等安监部门通知吧。人群移到商场大楼的阴影里，三两成群，面色凝重地议论着这起事故，或摇头叹息，或低声说着倒霉，或探讨着张三能得到多少赔偿、由商场还是谁来赔偿。没多久，人们聊腻歪了，也觉得拿别人的不幸当话题似乎不妥，就四下散了。
　　 王工长坐在不远处的花坛上闷头吸烟。老六和小周聚拢过来，分别缓坐在他两侧，探寻地看着被烟雾笼罩的脸。老六嗫嚅着发紫的厚嘴唇说，王工，现在才上午十点多，你看我俩今天……王工没看他俩，嘴里挤出几个字：给全天工资。
　　 小周拿出烟递给老六，点燃后，吐出几个烟圈；他慨叹道，这三哥啊！唉！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语表达他的悲伤和惋惜。他们似乎都在回想着张三，可是又想不起什么具体清晰的影像，就像一张撕的粉碎的老照片，无从下手，拼不成完整的图形。
　　 没几个人记得张三具体名字、年龄，他大概有五十几岁吧；满是皱纹的方脸黑里透红，经常穿着有点泛黄的白背心，一双沾着灰尘的黑布鞋，宽大的迷彩裤，有一条裤腿挽在小腿肚子上。他乐于让他认识的这些打零工的人叫他“三哥”，年龄比他大的、比他小的都得称呼他“三哥”。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不是我天天领着你们找活干么?出啥事不都是我给你们兜着么，叫哥咋啦？
　　 王工把烟头狠狠地碾灭，打开微信，找到昨晚和张三的聊天界面，对他俩说，你听，这是昨晚和张三的聊天记录。他点开发给张三的语音外放:
　　 “张三儿！我警告你！别给脸不要脸！和你强调几点：第一，是你路过我们工地，和我老板套老乡，死乞白赖要干点活。第二，前两次你们往楼上运沙子，我提前告诉你了是半天活，给半天工资，你怎么还拉屎往回坐？现在和我要全天工资，你早说我不让你干啊！？还有，我老板看你是老乡的份上，一把年纪了，每天还多给你三十块钱。你咋还蹬鼻子上脸！喝点猫尿就起幺蛾子，还要去劳动部门告我扣工资？你现在就去吧！以后再别让我看到你！山炮……”
　　 后面应该还有几句不堪入耳的骂人话，他急忙关了微信，皱着眉。他不确定张三的意外和自己有啥关系，觉得心悬在嗓子眼，胸腔里空落落的。
　　 王工，昨晚我们仨一起喝酒，你俩发微信打电话我们都听到了，小周轻声说，今天他和我俩一起来装沙子，你也不能撵他走不是？年龄稍大的老六也说嗯呢，他一喝多就兴奋，装老大，说不在你这干了还有养爷处，这次真找到爷了，阎王爷。
　　 怪不得谁，就这命了。老六补充道。
　　 好在不是在咱们二楼出事的，小周安慰的口吻说，和王工你们没关系。
　　 咳……王工叹口气，抬头望着眼前熠熠生辉的商场大楼。一只疾速而来的飞鸟迎着耀眼的阳光，俯身扎入大楼的阴影里，盘旋两圈，又越入明媚的蓝天，飞远消失了。他忽然觉得，张三就像这只远去的小鸟，匆匆略过，没谁会记得他曾经在这里劳作、奔波，或是叼着烟卷呵斥小周。
　　 王工回过神，左手拍着老六厚重的脊背，右臂搂了下小周瘦瘦的肩膀，他说，快中午了，我请你俩吃点饭吧。好啊！说着他俩站起来道谢。我陪你俩喝点，王工说，都是打工养家的，认识一回不容易。
　　 老六鼻子有点酸，他嘟囔说这个三哥啊，对自己抠搜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挣俩钱都寄回家给儿子还房贷、给老伴儿买劳保了。
　　 走啊！小周捅了他腰一下说，别提他了，这个张三。
　　 他俩尾随王工向街对面的一个小家常菜馆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