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色苍苍茫茫的，乌黑的天上帖着一抹淡月冷寂地散发出幽微的光。不时浮过些许破碎的灰白色的云烟把这仅有的光也遮掩住，四遭就兀地漆黑下来，一瞥尽是些麻黑糊糊的影。立在院坝路旁土楞上的那颗树也模糊成了一团，风吹得它的叶子正窸窸窣窣地响，不时泻出的一点儿月光，便把翻飞着的树叶透过窗户映照在屋里的墙壁上，好像一隅动态的写意水墨画，颇有点诗情画意。
　　 此刻的二嬢无心也想不了这么多，她透过时有时无的光亮，分辨着土楞上靠树坐着的人是谁？
　　 原来是二狗娃。
　　 先前听见响动，发现院坝里有个模糊的人影时，二嬢很吓了一跳，她刚死了男人，又是孤儿寡母地住在这偏僻的山洼里，不得不担心是否是不怀好意的二流子在她院里徘徊。现在她完全安心下来，二狗娃，她知道他的。二狗娃是个寡崽儿，从小脑壳便不灵醒，说不上痴傻，但也常常好多事不会转弯，是个憨包。至于为什么深更半夜坐在自家院子里，二嬢大概明白——
　　 这得追溯到她出嫁前，她还是个姑娘的时候，有一次她走在路上，看见二狗娃躺在过路的土路边上，好像死人一样动也不动，就走近去瞧，看不出是死是活，于是路边捡了根树杈又戳了戳，结果他还是毫无反应。二嬢，那时或许应该叫二姑娘，她吓坏了，以为死了人，赶忙蹲下身去摸摸二狗娃的脸蛋儿冷冰冰的，心里慌乱忙伸出一根指头放在他的鼻子下面。这时二狗娃感觉到鼻子痒痒的，睁开眼楞怔了一瞬，鼻子对着二嬢的指头闻吸了两下，一骨碌坐起来，显出很好闻的样子，伸手还想抓住这香溜溜的手。二孃的脸刷地红成了暮色里的太阳，又热又烫，顺手给了二狗娃一个耳瓜子，转身就走了。
　　 从此这憨脑阔就缠磨上了二嬢，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就在外面叩她的窗户，等她打开门时他又不见了，一扫眼窗台上就摆有一摞黄灿灿的油菜花，或者是几颗土豆，一两个梨。还有的晚上他不敲窗，坐在她可以看见的垄沟里，一坐就是一晚上，天麻麻亮时才拍拍屁股上的黄土走了。二嬢没给家里人说，说了这二傻子准被一顿好揍。在她眼里这完全是一件无关痛痒的事，就像某个人说他要摘下天上的月亮，人们难道会恐慌月亮给他偷走而从此夜晚没有了光亮？这是不可能的事，不可能的事也就无关痛痒。当然她不是月亮，二狗娃也不是想摘月亮的人，但不可能却都是一样的。这样的情况持续到她结婚便再没有发生了。
　　 她结婚那天，天不明男方便领着接亲队伍，吹吹打打、闹闹腾腾地来接她走了。在两根大红蜡烛的烛光下，拜过父母，给小孩儿们包过钱，她就被簇拥着走了。她只是从这个山坳嫁到那个山坳，但心里也有着离家的不舍和难过，还有着被众人调笑的羞涩，她低着头走的时候，不经意一瞥心里咯噔一下——二狗娃在那半边山坡的土楞坎上跑跑停停、亦步亦趋，有时他们走得快了他在后面赶得急了就一扑踏栽在垄沟里，不多会儿又爬起来追赶着他们。土坡上没路了，他们也走到了一个川洞口，二嬢在尽管闹腾着的人群中回过头看了一眼，二狗娃站在那半边崖上跳着张望，好像一下要跳到她身边来留住她似的。
　　 天已经麻麻亮了，空气里起了水露儿，二狗娃瞪着眼看着那天仙儿似的人儿从川洞里被人群簇拥着消失了，好像铆足的劲儿泄在了棉花里，既再没有一丝气力，胸口又像被什么东西楦得快要炸开，必须用力镭打，否则便会就地死掉。
　　
　　 二
　　 二狗娃每天都从那个山坳赶到这个山坳。晚上二嬢的窗户又被叩响了，打开门依旧不见人，窗台上却留着二狗娃从山上拾来的或家里带来的馈赠。有时夜晚没动静，但走到窗户往外一看，某个楞坎土沟上一定坐着个人影儿。现在还多了个新玩意儿，有的时候外面那人影呜呜咽咽，像说像唱的哼着自己编的小曲儿：
　　 二嬢、二嬢，你勒手闻起来好香，
　　 我想起我小勒时候，我妈帮我做勒姨莽莽
　　 二嬢、二嬢，你勒眉毛又弯又长，
　　 好像那河边柳条上勒叶子，美得我心头发慌慌，
　　 二嬢、二嬢，我想娶你做我家勒婆娘，
　　 我下起苦力蛮力，也要给你奔个好日光
　　 ……
　　 二嬢、二嬢，你当我家婆娘不当，
　　 我想你想得一天两眼泪汪汪……
　　 月儿照着的时候，轻纱似的白月光洒落在二嬢的床头、屋角上，在这偏僻的小山洼里就着二狗娃那呜呜咽咽的歌声，像小时候听母亲的摇篮曲似的，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光景一天比一天难了，男人死了多年了，两方父母也“老了”，剩下的亲友显然是靠不住的，二嬢只有靠她自己了。孩子一天天大起来，仅靠那一亩薄地支撑不了两人的用度。二狗娃一天天胆大起来，到她的地里帮她干活，拎上水桶给她挑水，重活累活他抢着都干了，好像他是这个家里的男人。
　　 村里的人都知道了二狗娃对她有意思，一些人从这事儿深究到过去，不无得意地说，早在二嬢还未出嫁时就看出了他俩儿有点“不光彩”。愈出格的闲传越能引住人们的兴趣和耳朵，于是有些人闲谝说二嬢其实在男人死前就和二狗娃搞到一起了，不过现在可以放到明面上搞了。二嬢有点姿色，似乎越有姿色的女人就越要淫荡，传说的二嬢和二狗娃搞到一起，也不需要什么理由，只要本人足够淫荡就够了。
　　 二嬢为了这些闲传赶走了二狗娃，尽管她和他之间并没有什么。但夜晚从不平静，一些单身汉觉得憨包娃都能搞上，他们说不定也有机会搞上。于是一到夜晚，垄沟里就传来了酸溜溜的他们自编的顺口溜儿：
　　 二嬢勒腰，杀人勒刀。
　　 二嬢勒胸前是棉花包。
　　 二嬢勒嘴，磨人勒鬼。
　　 二嬢勒腰下有好山水……
　　 有的时候甚至有敲上门的，二嬢就躺在床上破口大骂，骂到院里在没有一点声响，才哄着孩子悻悻地睡去。但光景越来越难了，可她一个女人能做些什么呢，更何况还有一个半大孩子掣着肘，她快要揭不开锅了，要么就只有外出找钱了，可孩子谁带呢？
　　
　　 三
　　 二狗娃好久都不曾见到了，他也许被她骂得伤了心。是的，谁也不能否定一个傻子也会伤心。夜晚再没有呜呜咽咽似诉似唱的调子了，土坎楞坡上再也看不见那瘦长的人影儿了，二嬢觉得晚上少了许多的安全，而不得不变得警醒起来。夜晚的敲门声没多久消停了，嘶哑低沉的唱着浑调子的声音也渐渐没有了，但二嬢再也睡不踏实。她总觉得夜色中、院坝里某个男人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其实并没有，但谁又能怪她多心呢？她是孤儿寡母地住在这偏僻的小山洼里啊！今晚溽热得睡不着觉，屋外的草丛里蚂蚱叫得吱吱价响，像落着一场骤雨。她的孩子躺在她身边，她抚了抚他的头，她心疼他。她不能给他好的吃食，好的穿用，他成了村里的下等娃。
　　 “咚咚”，实木门上传来叩响，二嬢张嘴想骂但咽了回去，她走到门口低声吼人走。可没人说话，门缝下塞进来一张红票子，她心里咯噔一下，从门脚下捡起钱，开开门——是村里一个单身汉。她把人挡在门口，手里攥着一百块钱，眼里显着疑惑。男人又从兜里掏出两张红票子塞给她，眼里显出野兽般急迫。
　　 啊呀呀，她明白了！她想顺手给这个不知好歹的单身汉一耳光，他怎么敢这么羞辱她呢？但攥在手里的三张红票子使她抬不起手来，她的孩子安然的躺在床上全然不知道自己母亲心中做着怎样的心理斗争。
　　 男人等不急了，意思很显明：要么把钱退他，要么让他进去。
　　 二嬢攥着钱，轻轻叹了一口气：“进来吧，小声点。孩子在里面睡觉。”
　　 二嬢和她的孩子凭着那一亩地过日子，竟然不显窘迫，可谁都不奇怪，不知谁传出的，那里已经成了婊子窑！二嬢又到那个山坳里找到二狗娃，把他叫到她的房间里。现在这个婊子要做什么呢？她也说不清楚，她只觉得既然二狗娃想要娶她做婆娘，那就给他干上一回好了，然后她就再不和二狗娃交往了。她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觉得二狗娃干她一回也许会心满意足，而她心里对二狗娃一些莫名的情愫也就能烟消云散了。
　　 她把二狗娃引到床边，然后暗示他想做什么都可以。
　　 二狗娃激动地走近她身前，她终于有了一种要解脱的感觉，可二狗娃没有碰她的身体，一手把她的一根指头放到鼻子下面享受地吸闻起来，好像久不得大烟吸的烟鬼忽然吸上了似的。二嬢吃惊地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泪花在眼里打转忍住没流下来，她没有引二狗娃进一步做什么。二狗娃憨里憨气地说：“二嬢，你答应做我家婆娘了喀！”
　　 二嬢再一次把二狗娃赶走了，并让他以后再也别来找她。二狗娃吊着眼泪离开了这个山坳，不时回头看着远去的二嬢家的楞坡。日头换了月亮，月亮又换了日头，而人却一去再也不回来了。
　　 几年前，二嬢带着孩子走了，那座楞坡上的房子已经换了主人住。旧景新人，时光流逝带走的不止有岁月啊，也带走了过往岁月里的人。现在还有闲暇回味回味过去的或许只有二狗娃了，他愈来愈疯癫了，总一个人走着、跳着、跑着，眼里的光总好像看着一个虚无之地，嘴里念念叨叨的总是那个调子：
　　 二嬢、二嬢，你勒手闻起来好香，
　　 我想起我小勒时候，我妈帮我做勒姨莽莽
　　 二嬢、二嬢，你勒眉毛又弯又长，
　　 好像那河边柳条上勒叶子，美得我心头发慌慌，
　　 二嬢、二嬢，我想娶你做我家勒婆娘，
　　 我下起苦力蛮力，也要给你奔个好日光
　　 ……
　　 二嬢、二嬢，你当我家婆娘不当，
　　 我想你想得一天两眼泪汪汪，
　　 二嬢、二嬢，你和我远走他方，
　　 本来我们两个就无处是家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