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夕阳下，一辆白色本田雅阁行驶在S形盘山路上，车颠簸得有些兴奋，仿佛一路的夕光在车轮飞速的碾压下不停地爆裂。薛丽琴一手打着方向盘，一手再次抓起手机，给丈夫打电话。依然打不通。她急切地想在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帅先锋。她激动得要哭了。
　　 绕过弯道，迎面的晚霞照在前挡风玻璃上，眼前一片灿烂。又一个弯道，前方弯口处猛然冒出一辆大巴车，薛丽琴一惊，慌忙扔下手机，双手急忙向右猛打方向，试图避开迎面冲过来的大巴。车正跑下坡路，速度太快，慌乱中方向盘打得太急，眼光缭乱的瞬间，“嘭”的一声，汽车冲破防护栏。她感觉到她同车一起，随着如血的残阳慢慢升腾，又坠落。
　　
　　 二
　　 这段时间薛丽琴为儿子学习的事情烦恼不已，整个人变得神经质，情绪烦躁易怒。
　　 那天进家，见帅令拿着作文本，兴冲冲地对帅先锋念道：“今天，爸爸带我去骑……”帅令忽然停住了。
　　 帅先锋也意识到了，忙冲帅令努努嘴。
　　 帅令刚要返回卧室，被薛丽琴叫住，“儿子，写了什么作文？快让妈看看。”
　　 “没，没啥。妈你刷你的抖音吧。”
　　 薛丽琴说：“拿来让妈欣赏欣赏。”
　　 帅令护着作业本往后退。
　　 帅先锋忙解围道：“小宝没写完呢，写完再给你看。”
　　 帅令说：“对对对。”说完撒腿就要往书房跑。
　　 “给我吧！”薛丽琴近前一步从帅令手里夺过作文本。
　　 帅先锋转身溜进厨房，他怎么没想到会在这个环节上露出马脚呢？
　　 薛丽琴念道：“今天，爸爸带我去草原学骑马。”
　　 未等念完，薛丽琴朝着厨房喊道：“帅先锋，你带小宝去马场了？”
　　 帅令边看厨房，边诺诺地说，“妈，是我让爸爸带我去的。”
　　 薛丽琴气呼呼瞪着眼睛说：“一会儿找你算账！好啊帅先锋，你就是这样带孩子学习的？学到草地上去了？你自个不务正业，不求上进，还连带坏儿子，有你这样当爹的吗？”
　　 薛丽琴又转向帅令，“还有你，好的不学，跟你爸爸一样不上进！”
　　 帅令据理力争，“妈，我觉得今天收获很大，我的作文就是证据，老师都表扬我了。”
　　 薛丽琴说：“明早早点起来，我费劲巴力地给你报了个培优班，明天带你入班考试去。”
　　 “培优班？”爷俩一脸茫然地望着薛丽琴。
　　 帅令噘着嘴说：“妈，别再给我报辅导班了，现在那几个我都hold不住了。”
　　 薛丽琴说：“从明天开始，前面几个辅导班不去了，集中精力上培优班。”
　　 帅先锋问：“你是从哪儿了解这个培优班的？”
　　 薛丽琴得意地说：“知道这几天我在忙活啥吗？就是给儿子跑这个培优班的事儿。陈杨昊也在这个培优班，我就是从他妈妈那儿知道的。”
　　 帅先锋说：“这些辅导班性质都一样，咱们应该慎重。”
　　 薛丽琴说：“等你想通了，黄花菜都凉了。咱帅令都初二了，我们着手都有点晚了。”帅先锋说：“这种填鸭式的硬灌实
　　 在没必要，应该理性对待，别盲目跟风。”薛丽琴打断他的话，“我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名额，明天必须去应试！”
　　 第二天，薛丽琴早早地把帅令从床上揪了起来，胡乱吃了早饭，娘俩就出发了。
　　 到了晚上，薛丽琴才带着儿子回来，进屋就嚷着让帅先锋多做两个菜，庆祝儿子进培优班。
　　 帅先锋在厨房做菜，薛丽琴破天荒地倚在厨房门框上，滔滔不绝地讲培优学校，是近两年才创建的一个“万能培优基地”，市里高中都会在这里点招，优班的教师又是如何好，能去那里的孩子都是拔尖的之类的话。听得帅先锋云里雾里的。
　　 做好了饭菜，帅先锋端到桌上，喊着帅令吃饭，喊了两声没反应。他轻轻走进儿子卧室，看见帅令鞋都没脱，趴在床上睡着了。
　　
　　 三
　　 薛丽琴不但舍得大把交补习费，还辞了职，打算一边陪帅令上培优班，一边考驾照，说等帅令成功进入重点高中，她再去上班。老婆这一系列举动，惊得帅先锋目瞪口呆。薛丽琴想买车，而帅先锋对车一直不怎么热衷。其实家里有些积蓄，也能买一辆中低档的代步车，帅先锋却觉得实在没那必要。
　　 下午放学，帅先锋去学校接儿子，见校门口的墙上贴着一张告示，是教委下的通知，严禁补习班与初升高挂钩，乱收补习费等等。
　　 他心里不由得一阵轻松。帅令从校门出来，他指着通告说：“儿子，你看！”帅令看了一遍通知也兴奋地一蹦老高。
　　 培优班停了，薛丽琴每天去驾校，业余时间帅令让爸爸带着他去参观博物馆，科技馆。父子俩去马场骑马，还去郊外钓鱼。当然是背着薛丽琴去的。那段时间，她整天给培优班的家长打电话打探消息，询问培优班什么时候能复课。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薛丽琴一进家门，鞋都没来得及换，一把搂住帅先锋，在他的脸上“啵”地亲了一下，把帅先锋弄了个面红耳赤，说：“你今天这是发的什么神经？也不知道避着孩子。”
　　 帅令捂住脸说：“我啥也没看见。”说着就要往自己房间走，被薛丽琴一把搂住，在他脑门上更响亮地“啵，啵”亲了两下：“小宝，培优班重新开课了！明天妈就带你去上课。还有个好消息，妈的驾照已拿到了。”说着从包里拿出驾照在帅令眼前来回晃着。
　　 帅令一脸紧张地问：“开，开课了？真的，假的？”
　　 薛丽琴双手揉搓着儿子的脸蛋，“小宝，当然是真的啦！”
　　 帅令像泄气的皮球一样，转身去了他的房间。
　　 帅先锋问：“培优班真的重新开班了？你是从哪儿知道的？”
　　 薛丽琴说：“我和老师都通过电话了，这次是千真万确的！”
　　 帅先锋说：“教委不是明令禁止的吗？怎么又卷土重来了？”
　　 薛丽琴说：“你怎么说得跟土匪似的，什么叫卷土重来？风头过去了，自然就重新开始了嘛。”
　　 晚上帅先锋拗不过老婆的软磨硬泡，答应周六去乌鲁木齐接车，她选好了2022新款国产本田雅阁，油电混用，自动挡，价格24.8万。估计手续齐全28万就能上路。
　　
　　 四
　　 让帅先锋没料到的是，培优班不但没能被制止，反而让薛丽琴变本加厉了。
　　 这天下班回来，帅先锋见儿子嘴噘得能挂住俩油瓶，问他怎么了。帅令扭头瞥了薛丽琴一眼，没说话。
　　 薛丽琴说：“我又给儿子报了一个培优班。”
　　 帅先锋一愣，“不是已有一个优班了嘛，你咋又报一个？”
　　 薛丽琴说：“你以为报上一个就够了？人家的孩子都报了三四个，咱小宝算少呢。”
　　 帅先锋急了：“人家，你能不能别和人家比？咱活自个的，行吗？”
　　 薛丽琴也高门大嗓呛白道：“那你说，如果儿子进不了重点，考不上个好大学，你说怎么办？”
　　 书房里的帅令双手捂着耳朵，他想逃离，可他无处可逃。帅先锋起身去了卧室，再也不想与她多说一句话。
　　 薛丽琴见丈夫头一次对她这么爱答不理的，越发来气了，吼道：“帅先锋，亏你妈给你取这么出息的名儿，还先锋呢！不思进取，拖后腿。”
　　 “够了，你给我闭嘴！”帅先锋指着薛丽琴吼道，“滚！”
　　 薛丽琴用这样蛮横的语气，提及帅先锋早已去世的母亲，深深地刺痛了他，激起了他的怒火。
　　 “帅——先——锋！你敢凶我？好，我走。”
　　 帅令从房间冲出来抱住妈妈：“妈别走，我好好学习还不行吗？爸爸，我好好学，你们别吵了，别吵了。”帅令满含泪水的眼睛又看向帅先锋。帅先锋看着老婆着急的样子，这些日子她也憔悴了许多。再看看儿子，脸蛋消瘦了，也没有了以往的活泼。他心疼极了。不由得想起了全家人在一起的那些快乐时光。
　　 他走过去，张开双臂将儿子和妻子一并搂在怀里，低声道：“对不起，丽琴。我知道你是为孩子的将来着想，可是……”他把未说完的话咽了下去。
　　 帅令仰头看看爸爸，再看看妈妈：“妈妈，我们是‘吉祥三宝’，我们不哭。”帅令最怕妈妈和爸爸吵架了，一家三口抱作一团。
　　 第二天一大早，薛丽琴就喊道：“起了，快起了！”
　　 帅先锋睁开眼睛看看窗帘说：“起那么早干嘛？天还没亮呢。”
　　 薛丽琴说：“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忘了？”
　　 帅先锋想起来了，培优班今天考试。
　　 帅先锋说：“考试也不用起这么早，你就忍心把儿子叫醒？让他再多睡一会儿，孩子这段时间累坏了。”
　　 帅先锋真是心疼儿子。有一天他进儿子房间，发现桌子上的台历翻到了九月份开学那天，在上面儿子歪歪扭扭地写道：快点开学吧，受不了了。
　　 薛丽琴说：“等他考上重点，让他睡个够。”
　　 帅先锋没吭声。老婆这话根本听不得，升入重点以后，还会有名目繁多的补习班等着帅令呢。唉！在老婆的人生里就没有满意和知足这样的概念。
　　 薛丽琴一边喊帅令起床，一边嘟囔帅先锋不把儿子的事放在心上。帅先锋也不搭言，这时候他说什么，她会有一百句话怼他。草草吃了饭，薛丽琴便拽着帅令下了楼。
　　
　　 五
　　 培优班又考试了，帅令心里清楚，考试分数依然没能达到妈妈预期的成绩。回家等待他的又将是一场疾风暴雨。他低着头走出校门，心里模拟着回家后将要出现的激烈场景。蓦地抬头，看到马路对面那辆白色的本田雅阁，那是妈妈的车，崭新的。车旁边有几个家长叽叽喳喳的，他看到了妈妈久违的笑容，原来妈妈笑起来那么好看，那么亲切，那么慈眉善目。他心里一酸，眼圈一热，视线模糊了。他慢慢走过去，可妈妈并没有发现他。妈妈仍然喜笑颜开，滔滔不绝地介绍她的新车，款式新颖，性能多好，多节能，多舒适。帅令不忍心打断妈妈发自内心的开心和快乐，他慢慢地移动脚步，妈妈正在打着手势介绍，“自动挡，手动挡都可操作。”语气好温柔，妈妈好漂亮。他一步一回头地看，“这款车真不错，价位也适当，关键很舒适。”妈妈没有注意到他。他多想亲近这样开心的妈妈，可他总是不能让妈妈开心，视线再次模糊。他自言自语道：那辆车比自己幸运。他脑子里像塞进了一团没头绪的乱麻，丢了魂一样走着，蓦地见一辆大巴车停在那里，车厢上有“草原”字样，他不由自主地走过去。一个司机模样的人喊了一嗓子：“到点了，上车！”很多人一下涌过来，裹挟着帅令上了车，去草原？就去草原！
　　 “让我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吧，”帅令自言自语道，扔下书包，一头扑倒在草地上。这里好安静，安静得仿佛心都要停止跳动。在这里不会有妈妈拽着胳膊强行的命令，到这培优班，去那补习班。不会有人按着我的脑袋让我写作业，背单词，做奥数题、改错题，再也不用担心没考好，妈妈对爸爸发脾气。他陷入了情绪低谷，消沉又暴躁，他的胸腔里正狂奔着一匹野马，想要跨出围栏。他想远离周围的人和事，远离老师，远离同学，远离妈妈无休止地唠叨，远离爸爸无助的样子。他觉得妈妈真正关心的不是自己。他想起了妈妈那辆漂亮的车。在这里，他可以无视妈妈的吵闹，无视爸爸的哀叹，他如一只炸了毛的小豹子挣脱笼子。他太累了，好想美美睡一觉。
　　
　　 六
　　 儿子突然失踪，这让薛丽琴两口子慌了手脚。先是两口子互相埋怨，帅先锋埋怨薛丽琴，说都是她逼走了儿子。薛丽琴埋怨帅先锋，说他对儿子不闻不问。薛丽琴哭着说：“找不到小宝，我也不回家了。”两口子东一头西一头地满世界找。
　　 儿子的失踪让这个家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变得不再平静，不再温暖。
　　 薛丽琴心里急躁得像猫抓。整天疯了一样没头没脑地满街找儿子，不停地哭喊：“小宝，妈妈再也不逼你去培优班了，妈妈错了，你在哪儿啊……”她茶饭不思，整个人好像陡然间变得老了，脸上失去了往日圆润的光泽。
　　 帅先锋知道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倒下。他找了一天一夜也没帅令的消息，帅先锋没有停下脚步，他机械地向前迈着两条腿，活像一截没有思维、没有意识的木头桩子，一头扎进了派出所。民警详细做了笔录，让他回去等消息，有线索会第一时间通知他。帅先锋又像木头桩子似的走出了派出所。
　　 手机响了起来。帅先锋像抓到救命稻草似的忙从裤兜摸出手机，接听，是同一个单元住一楼的康师傅。康师傅让他不要着急，他在一楼守着呢，孩子回来会第一时间打电话给他，并说薛丽琴开车出去找孩子了。帅先锋谢过康师傅。心想，老婆刚学的驾照，白天晚上开着满世界跑，他始终担心她开车的安全。此时帅先锋苦笑了一下，喃喃道：这会儿顾不得她了。
　　 早起的环卫工开始哗啦哗啦扫着路面，又一天来临了。
　　 石河子是70万人口的城市，茫茫人海，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他痛心疾首，当初没能竭力阻止薛丽琴对帅令的紧逼。自从报了两个培优班，薛丽琴像着了魔似的，拉着帅令如旋转的陀螺一样奔走于不同地点的培优班，奥数班。回到家，薛丽琴遵循培优班老师的叮嘱给帅令布置课外作业，采用题海战术，要求帅令做海量的习题，答黄金卷，夺冠卷，弄得帅令比上学还忙。家里曾经的欢声笑语没有了。唉！帅先锋轻轻叹息一声。他曾说给帅令买一个手机，薛丽琴坚决不同意，就一个理由，说影响学习。假如帅令有手机，即使他不开机，至少也能锁定位置范围，现在说什么都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