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老家地处黄土高原，一年到头气候干燥，降水量稀少，吃水难是个天大的问题。为了储存生活用水，每家每户都要挖一口水窖。
　　 我家那口水窖位于大门东侧，当初挖得较浅，也储存不了多少水，勉强够全家的生活用水。挖水窖费时费力，过去有“一眼窑一面房”之说。因为挖一眼窖所用的工时相当于修建三间普通民房的时间，修一眼水窖要用一个月左右，各家各户都是相互帮忙才能完成。
　　 互帮互助是故乡人最淳朴的美德。听父亲说，当初我家修水窖时，叫了三个身强力壮的村里人和他一起干的。刚来第一天，李刚叔就抢着要下去挖土，被父亲婉言拒绝了。因为刚开始地方小，容不下那么多人，一个人就足够了。父亲身材瘦小，下去取土方便。再说给自己家挖水窖，自己能干的尽量多干点活，不能老麻烦别人。
　　 挖至一米五时就要向周围扩张，形成一个葫芦形。里面空间越来越大，就像窑洞的模样，可以容纳两人一起挖。见窖下面的空间足够大了，李刚叔又抢着要下，父亲这回答应了他，并嘱咐他要小心。李刚叔在其他两个熟人的协助下，慢慢下到了窖底，和父亲一起挖。当窖初具雏形后，就算成功了一半，就像盖房一样，框架已经基本形成。
　　 处理窖壁更是一项细致活，来不得半点马虎。只见李刚叔先拿铁锨铲光内壁，再在窖壁打上十几个麻眼，接着用红泥将其齐齐刷两遍，再抡起木榔头将泥浆捶打瓷实，最后用清油将窖里齐齐刷洗一遍，就像给窖壁涂上一层防护膜。被清油刷过的窖壁光滑透亮，就像镜子一样能照出人影，这样就不会渗水。李刚叔不仅箍窑技术高，干活舍得出力，而且人也特别和气。父亲赞不绝口，连声道谢。并答应以后要他有什么重活累活，尽管开口。
　　 窖口是邻居王大哥和明理叔帮忙处理的。他们将窖口用砖箍成圆形，再用水泥浆灌浆、涂抹均匀，水窖才算大功告成。窖口看起来小，但里面容量大，能装几十方水。窖箍成后，给里面倒上两三桶水，让窖保持湿润，防止干裂漏水，盖住窖盖封存十来天，就可以注水使用了。两位邻居配合得当，干活细心，做的活没有瑕疵，让人心悦诚服。
　　 家里水窖修好后，母亲还专门做了一桌好菜招待他们，临走时分别给每人送上两盒烟和一条毛巾，算是对人家的感谢。因为村民们事先有约定，修水窖是相互帮忙，不要工钱。
　　
　　 二
　　 那时候，村民们主要经济来源就是土地和养殖。家家户户基本上都搞副业，饲养家畜和家禽。我家也不例外，家里养了几只鸡，十几只羊、一头猪和一头牛，加上家里人生活用水，每天水的需求量很大。假如没有水窖里的水，真不敢想象那将是怎样的一种境况。
　　 家里的鸡都是散养着，院子里经常散落着它们的粪便，母亲一天到晚不知道要清理多少次。母亲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用洗脸水洒扫庭除，给花坛里的花儿浇水，看着被母亲收拾得干净整洁的庭院，闻着淡淡的花香，顿觉神清气爽，母亲脸上也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我家门前有一个小菜园，里面种满各种各样的蔬菜。每逢天气干旱时，院子里的蔬菜都打蔫了，父亲从水窖里打几桶水，蔬菜吸足了水分，焕发精神，一片绿意盎然。即使村里好长时间不来卖菜的，我们家也总能吃到新鲜的蔬菜，母亲还会将长势喜人的蔬菜分给左邻右舍，大家都说母亲勤快能干会过日子。
　　 为了节约水窖用水量，每到下大雨时，父亲总会将桶放在屋檐下，盛接从房檐上流下来的雨水。这雨水可以用来淘菜、洗衣服，大大减少了水窖用水量，也可以降低灌水的费用。
　　 在我的记忆中，老家的人总是自觉地节约用水。他们总是将淘米、淘菜水用来浇花、浇菜；洗碗、洗锅水用来和猪食，一滴水也不会浪费。老家的人深深懂得水来之不易，因此他们非常爱惜水，想方设法储存水。
　　
　　 三
　　 水窖里的水主要来源于雨水、雪水和灌溉水。
　　 每到春灌或冬灌季节，村里家家户户都要浇地，除了给地里的庄稼浇水外，还要给家里的水窖灌水。大股的水流顺着门前的水渠浩浩荡荡飞奔而来，溅起一尺来高的水花，唱着歌儿，齐头并进，流入各家水窖，也滋润着人们的心田。
　　 水流顺着我家门前入水口淌进水窖，不到半个小时，水窖就会被灌满。刚灌满的窖水是昏黄色，水面会漂些树叶柴禾，还有些许小树枝。每当这时，父亲总会拿来一个大笊篱，跪在水窖边，挽起袖子，伸长胳膊，用将水里的杂物捞出来。然后再铲来一铁锨白石灰撒进水里，以此达到杀菌消毒的效果。两天后，窖水经过沉淀会变得非常清澈，就可以放心使用了。
　　 相对于灌溉水，雨水能稍微干净点，但总会夹杂着一些羊粪蛋和鸡毛。有时遇到暴雨天，父亲放羊回来还没来得及清扫院子，瓢泼大雨倾泻而下，羊儿们挤破头往羊圈里挤，地上的羊粪蛋就会被一股股水流冲进水窖。还没顾得上打捞，父亲就被淋成落汤鸡，只好等雨小一点时再去用笊篱将羊粪蛋打捞出。如果不及时打捞，那些羊粪蛋就会在水里膨胀、化开，想想都觉得恶心。但那时只有及时打捞，根本顾不了那么多，有水喝就已经很不错了。
　　 外爷和我开玩笑说：“喝了羊粪蛋水，身体就像庄稼一样长得壮实！”
　　 我那时啥也不懂，只觉得外爷的话有点不可思议。按他的说法我岂不是跟地里的庄稼一样，只需要肥料和水就能长高，那我每天吃饭是干啥用的？外爷的话我想不明白，但我知道全家人没灾没病就是最好的生活。
　　 最干净的水莫过于雪水了。白雪皑皑的冬天，树上、房子上压满了积雪，地上也铺了厚厚的一层。这个时候，我们全家齐动手，将还没有踩过的白雪用铁锨铲成一堆，装进水桶，倒进水窖里。刚倒下去的雪和水窖里的水融为一起，很快就化开了，分不清雪和水了。
　　 倒进水窖里的雪看着挺干净，不需要过滤。为了保险起见，还是会适当地撒上一点白石灰，那样食用起来更放心。
　　 为了给窖里储存更多的水，我们家每隔两年都会淘一次窖。淘窖前五个月，就不能再往窖里收水。等水渐渐用完，到中秋节前后，正是淘窖的最好时节。淘水窖比较麻烦，父亲找来两个村民帮忙清理窖底的积存的淤泥。
　　 清理淤泥时，父亲就会穿着羊皮坎、皮裤子，脚上穿着雨靴，下到窖底，踩上一块木板。用铁锨将淤泥铲进用袋子里再用绳子绑紧，上面两人用窖辘轳将淤泥袋吊上来。清理后的水窖空间大了好多，窖里的水会更清澈。有时和小伙伴们玩耍时玩累了，碰见父亲打水时，就会趴在桶沿上大口喝几口。刚从窖里刚打上来的水，冰凉爽口，甘甜润肺，让人一下子爽到心底。
　　
　　 四
　　 记得十岁那个暑假，我放羊回来，热得满头大汗，口干舌燥，嗓子直冒烟。父亲刚从窖里打上来两桶水，还没来得及倒入盆中给羊喝，我就迫不及待地奔着窖口的水桶跑去。父亲看着我向窖口跑去，吓得一把将我拎起来，我一下子就看到了窖里面，窖里漆黑一片，只能看到碗口大的一点亮光。看着深不可测的水窖，想着村里前几天刚发生的小孩水窖溺水事件，不禁毛骨悚然，额上直冒冷汗。
　　 父亲刚把我放在地上，看着桶里清冽的水，我又趴在桶上“咕咚咕咚”地喝个痛快。父亲连忙上前制止：“热天出汗不能喝凉水！”边说边拽我的衣服，那时的我干渴难耐，哪顾得那么多呢！还是继续喝个不停，父亲根本拽不开我。喝了一肚子的凉水，顿感浑身清爽，一直凉到了心底。
　　 晚上，正准备睡觉，我的胃开始疼痛起来，疼得我额头上渗出浓密的汗珠。母亲得知我下午放羊回来出汗时喝了凉水才胃疼，赶紧给我倒了杯盐开水，让我趁热喝。盐水下肚，没过几分钟，胃奇迹般地不疼了。我笑着对母亲说：“妈，你真是神医，喝杯水都能治病。”母亲笑着说：“我哪是神医呢！刚开始你出汗猛喝凉水，会刺激胃，胃会受不了的，才会剧烈疼痛。喝了温盐水，胃就暖了过来，就不疼了。”虽然母亲说的让我似懂非懂，但那杯水的确治好了我的胃疼。
　　 吃一堑，长一智。这件事给我敲响了警钟，之后我再也不敢在大热天出汗喝凉水了，也不敢去窖边玩了。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知识和阅历的增多，才渐渐地明白了其中的道理，甚至还懂得了在热天喝凉水不仅会伤及脾胃。
　　 时光荏苒，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曾经的水窖，给故乡人们的生活和生产带来了方便，犹如甘泉，滋养着生命，生生不息，带来美好和幸福。时代在变，家乡也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经过那次村庄搬迁，水窖渐渐消逝在人们的视野中，随之而来的是洁净方便的自来水。
　　 时光不老，往事依依。故乡的水窖，犹如时光深处的印记，难以消逝，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里，清澈透亮，让人终生难以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