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出生在豫西大山深处的孩子，在孩提时代的我的心中，坐落在村部的一所小学是个神秘的地方。
　　 学校在距离我们村庄大约五里的村部，是土木建筑的瓦房。看到邻居家的孩子和哥姐每天吃过饭便去上学，心里感到既羡慕又有点好奇，总想知道上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听到他们谈论起上学的经历和见闻，对学校很是向往。可未免因为自己是个局外人而失落遗憾。
　　 对我们这个距离学校最远的村庄来说，孩子们上学也不是什么轻松事。上学放学一溜小跑，早上胡乱扒拉几口饭就加入到上学的队伍中去，为了结伴儿一起去上学，有时宁愿忍饥挨饿少吃一碗饭。
　　 我还没到入学的年纪。对学校的感情也五味杂陈，看到他们成群结队、声势浩大的上学队伍便心驰神往，可时常听到谁谁谁、某某某又被老师留到学校了，原因大多是不会背书啦、作业没做完啦，我亲眼看到邻居家的奶奶、大娘、婶婶们央托邻居家的孩子给被老师扣留的儿女捎馍捎饭，捎馍捎饭就像走马灯滴溜溜转个不停，隔三差五，只要上学，就难逃脱被扣留学校的命运，说不定哪天被扣学校的命运之神就光顾到你的头上，对孩子们来说已经习以为常、司空见惯了，时刻做好了留校的准备，如果哪一天自己被扣留了，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和意外。
　　 从村庄孩子们的上学经历中，我莫名觉得上学根本不是好差事。除完不成学习任务饿肚子之外，还有随时因上课走神儿被训斥罚站的危险。从心底说，我不大乐意去上学。
　　 到了八岁，我终于到了入学的年龄了，在父母好说歹说之下，我也明白了自己也不能当个睁眼瞎，尽管心里不情愿，也只好硬着头皮去上学。
　　 我入学的那阵子，学校没有学前班，上来就学习一年级的课程，平时在家只知道吃喝玩乐，一进学校变得局促不安，懵懵懂懂，无所适从，教语文的是从教多年、经验丰富的谷老师。
　　 记得上第一节课，他拿起语文课本，绘声绘色地讲了课本的封面和插图，不知不觉一节课过去，感到语文课如此有趣。可我上当啦，打错了算盘，从第二节课起，就学起啦a,o,e，现在看起来小儿科的东西，当时由于没有一点学习基础，左学右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就是学不会。学了一段时间，该默写拼音了，我总不过关。放学了，老师留下我单独默写拼音，我急得满头大汗，手拿粉笔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地上团团转，邻居家的与我同班的孩子急得在我面前比划，在一旁观望的姐姐气得直跺脚，我默写得一塌糊涂，看看日薄西山，老师失望地摇摇头，无奈地对姐姐说：“回去你教教他，叫他再读读，再写写……”诸如此类的话，记性不好的我都能背下来了。无奈在学业上我总是不争气，没少挨谷老师的批评和同学的嘲笑。
　　 谷老师爱看书、爱看连环画。我平时也爱看连环画，为了讨好谷老师，少挨批评，我时常带连环画给他看。每逢下课，谷老师悠闲地坐在办公椅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同学们拿来的连环画，椅子旁边围满了伸着脖子的孩子，由于同学们不识字，争先恐后地让他讲连环画上的故事，老师和同学们的兴致正高，有人不合时宜地告我的状，“老师，xxx的作业没写一个字”，“他就是个懒汉！”老师简短有力的评语引来了同学们的一阵笑声……
　　 在同学们天真无邪的笑声中，我第一次觉得脸红，心想，今后一定要按时完成作业，不能沦为他们嘲笑的话柄。从此以后，放学回到家里，吃过晚饭，趴在床边的箱盖上，点起油灯，拿起铅笔，翻开本子，歪歪扭扭地写下了一行行拼音和文字，由于用铅笔写字掌握不好力度，铅笔尖总是断个不停，就这样，断了就削，削了又断，断断削削，忙个不停，等好不容易写完了一页字，铅笔也没命了，揉揉疲惫的双眼，才猛然发现前额的头发不知何时被烧焦了一大片，再看看父母，本来说好了等我写完作业一起睡觉，他们在一遍遍催我写作业的过程中，受白天的劳累和疲惫的压迫，不知什么时候已进入了梦乡。
　　 由于学校离家远，我本来就有点犯愁。每逢天气变化，我总是推三阻四地想逃学，加之班里的一个据说是校长侄子的比我个子高的孩子总爱欺负我，加剧了我厌学的念头，一度加入了我们村庄孩子逃课的大军中……
　　 姐姐向父母告发了我，我无奈向父母说了内心的苦衷，母亲找到老师，教育了那个大孩子，然而小孩的脸儿，夏天的天，说变就变，管不了多长时间，过去的故事重新上演，调皮捣蛋的孩子故伎重演捉弄我。就这样，我举步维艰，在犹豫和惶恐的心态中走完了入学以来浑浑噩噩、漫长的一年。
　　 一年级学期结束了，升级考试，我的成绩考得一塌糊涂，我记得语文四十多，数学三十多，根本升级无望。在当时，学生留级是家常便饭。记得开学的一天，校长拿着一张名单，到一年级教室点名字，点到名的学生靠着墙站一排，记得校长点到的第一个人是我，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所措地站立一旁，后来人越来越多，到最后，校长宣布点到名字的学生升入二年级，我才恍然大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事后我猜想一定是是母亲向校长说情，理由肯定是说我上学晚，年龄大，个子高，我才能勉强升级。
　　 上了二年级，由于先前表现不好，时时处处受同学的打压，也不受新老师待见。我顽性不改，破罐子破摔，处处故意和老师作对。趁老师在黑板上写字，我在下边做鬼脸，引得同学们哈哈大笑。就这样天天挨骂、天天被老师罚站，整天凳子与我无缘。在女老师天长日久的潜移默化、耐心批评教育下，我改变了对老师的成见，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个坏孩子、笨孩子，良心发现，下定决心洗心革面，努力学习，一学期一晃而过。记得女老师期末发卷子的时候，面带微笑宣布整个班级唯有我进步最大，那一刻，我脸红了。同学们投来质疑的目光，一向天不怕地不怕、调皮捣蛋的我害羞得低下了头，在忐忑和激动中以双科优秀的成绩顺利升入了三年级。
　　 当时距离学校近的三年级以上的学生要上早自习。我们所住的村庄离学校远，按说是不用上早自习的。刚上小学三年级那阵，我时常夜不归宿，跟着三姨家的表姐和表妹到她们家或外婆家去，一大早跟着他们上自习。
　　 村庄不通电，学生们从家自带煤油灯，早自习时刻到了，昏暗的土屋里一时间到处星光点点、偌大的教室里顿时燎原一片，空气里弥漫着浓郁刺鼻的煤油气息，老师坐在讲台上，马灯为伴。油灯火光微弱，不太亮，孩子们为了看清书上的字迹，头往油灯前凑凑，一不留神儿就会烧焦了头发，还有些调皮捣蛋的男生趁老师不注意，故意把同桌或邻桌的同学头猛地一按，烧着了眉毛、烧焦了头发……一个早自习下来，班级里总会出现几个头发奇形怪状，令人啼笑皆非的怪物。
　　 也有压根儿不想上早自习的，勉勉强强坐到座位上，黑灯瞎火地滥竽充数，老师问起，就推说灯没油，前排的同学身体后仰把油灯打翻啦，理由形形色色，老师同学听了哭笑不得，凡是能够想到的风马牛不相及的理由他们都能绞尽脑汁编的理由滴水不漏，说的谁都能点着灯，理由固然荒唐，昏暗的油灯下，老师也不是火眼金睛，狗咬羊皮的事往往撕扯不清的案情，老师也判不清，索性葫芦僧乱判葫芦案，不了了之。荒诞的理由个个荒诞，合理的理由也各个不同。默读的时刻，寂静的教室“噗噔”一个大响屁打破了黎明前的宁静，同学们面面相觑，想笑而不敢出声，“腾腾”两声，拳打脊梁的声音，“报告老师，大嘴打我了，他说我放的屁太大，风把他的灯吹灭了！”教室里顿时哄堂大笑，同学们笑得前仰后合，一向以严肃著称的老师也禁不住哈哈大笑，随后一声断喝“抓紧读书，快下课了！”一阵骚乱过后，教室里才重归宁静。
　　 在诸多这样人慌马乱的场景中，我时常置身事外，仿佛只是看客或者观众。我自小爱看小人书，受谷老师的影响，我爱上了读书。虽说识字不多，但丝毫减弱不了我读书的兴致。我时常在早自习乌烟瘴气的课堂上，除了完成背书的任务，在同学们嬉闹的时候，拿出用自己心爱的小人书与别人交换的书来读……
　　 教我们的老师大多是本地人，由于农活忙，有时候早读时刻根本就没有到场。老师不在的时刻正是学生们肆意横行的天堂，也是同学们最盼望、最放飞自我的时刻。教室里没有读书声，乱得像一窝蜂，又似黄豆炸开了锅，满耳是阴阳怪气的腔调，鬼哭狼嚎一片。放肆吵闹一段时间，装模作样的读一阵书，老师还没驾到，就继续大胆放肆地各行其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比比谁最滑稽，哪个跳梁小丑的表演能让同学们笑得肚子疼。就连平时默默无闻、名不见经传的张三这时也兴风作浪、尽情释放最原始的天性。玩闹久了感到无聊，个子大的男同学自封司令，强迫其他的同学扮演角色，手下分别是军长、师长等直至警卫员和勤务兵，并煞有其事地分配任务，谁不服从命令就罚站、敬礼直到处以枪毙。一清早的大好时光在吵吵闹闹中流逝殆尽。事后，老师得到汇报，由于法不责众，只好对带头作乱的学生处以罚写当天作业十遍的极刑……
　　 在同学们早读课堂闹翻天的时刻，我已懂事。我家离学校远，住在外婆家或三姨家已属不易，我珍惜这来之不易上早读的机会，坐在座位上默默读书，心无旁骛。我只有一个想法：不能不干正事，白吃外婆或三姨家的饭。
　　 三年级的期末测试结束了，我是班里唯一一个语文得了80多分的学生，作文还得了满分。教语文的还是谷老师，他在班里郑重其事地表扬了我，期末照例要选三好学生，这次，出乎意料的是同学们都不约而同都选了我，谷老师的脸上展开了笑容。这是我入学以来首次得到的殊荣，在老师和同学们热烈的掌声中我局促不安，无所适从：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同学们终于改变了对我的看法，我得到了老师和同学的认同。
　　
　　 二
　　 习惯了小学的日子，按部就班过得飞快，不知不觉进入了本乡的初中。
　　 刚开始的时候，还有村庄的孩子相伴上学，随着时间的流逝，于我一路上学的孩子愈来愈少，中考过后，我竟成了孤家寡人、孑然一身。在上世纪80年代的农村，家里没有自行车，我们都是步行去上学，镇上的初中离家二十里之遥，跋山涉水还不算最苦的，最煎熬的是还要背着粮食到学校换粮票，男同学力气大、脸皮厚，倒无所谓；女同学背着布袋去上学，显得害羞，很难为情，初中一学期下来，本村一同入初中的学生，已流失辍学了七八成。
　　 那段时期，对孩子上学这事，家长们大多都不太重视，上学仿佛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他们挖根儿就没有指望自己子女成凤成龙。长辈的这种心态，助长了孩子们在学校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得过且过的思想，何敢奢谈雄心和抱负。所谓上学，大多人当初的初衷无非是为了逃避农活和劳动，实际上他们大多早已超龄，因为上学远比下地干活来的轻松。上不上学，对家长和他们来说，也无所谓，父母也不过多的干涉，也许在他们看来，上学只不过是混学，不会有多大的出息，孩子不上学，既省心省钱又能帮助干农活，一举两得。
　　 在我感到上学艰难，思想动摇，想打退堂鼓的时刻，父亲朴实而又语重心长的话打动了我，“坚持一下，困难终会过去，不上初中，还是个半文盲，睁眼瞎！”“看我不识字艰难不艰难？出门坐车连车牌都不认识，问别人人家都懒得说。”母亲难过地说。那一刻，我仿佛明白了什么。在以后的日子里，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我都咬紧牙关，因为我坚信：没有比脚更长的路，没有比人更高的山。尽管小学课堂的情景在中学课堂上演，老师不在班里，全教室成了扑克牌的战场和棋场。良心的力量在鞭策着我：我翻山越岭，千里迢迢来求学，吃着家里人节省下来的口粮，我不能对不起含辛茹苦的父母，对不起自己的艰辛，在他们的玩闹中，我预习了新课，背会了课文，记住了单词……
　　 紧张而又激动人心的初一上期中考到来了，有的同学在宿舍里一整宿激动地睡不着觉，因为这是入中学以来第一次组织的大型考试。说实话，听着舍友们的高谈阔论，我也心潮澎湃，隐约觉得他们要比自己学得好，我心里也没底儿，索性闭嘴不言，当起了忠实的听众。
　　 在害怕而又渴望、焦急而又耐心的等待中，考试成绩揭晓了，我竟出乎意料的获得了班级第一名、年级第四名的成绩，我自己做梦也想不到。班主任程老师表扬了平时默默无闻，不显眼的我。从那时起，我重新认识了自己：自己并不笨，天道酬勤。我看到了希望，获得了信心，学习起来更有力量。随着阅读面的增加，我给自己树立了榜样，明确了努力的方向。在无声的力量的感召下，坚持自己的信念，三年后，初中毕业，在全镇初中升学考试质量最低谷中——以初三毕业生中仅有两个高中成绩过线的第二名升入了高中。
　　 上了高中，读了大学，毕业后当了教师。在繁忙的工作之余，为了圆自己的大学梦，挑灯夜战三年，连考三载，终于通过全国统一组织的研究生入学考试，如愿以偿地成功攻读了山西大学硕士研究生，三年后，顺利通过答辩，获得了毕业证和学位。
　　
　　 三
　　 回顾上学的岁月，有喜有忧，有笑有泪；行动上有犹豫彷徨，思想上有动摇困惑，历经挫折，风风雨雨，一路走来。所幸的是：在我人生启蒙的路上，我遇到了苦口婆心、指引我前进的老师；尽管生活困难，一如既往支持我、卖猪卖牛凑学费生活费的父母亲，正是在他们的影响和关心爱护下，我走出了那片祖祖辈辈耕耘的黄土地，走出了层峦叠嶂的大山。
　　 青山不老，绿水长流。日出日没，潮涨潮落。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再回首，岁月是一把无情的刀，刀刀催人老。镜子中两鬓白发的父亲形象已不是当初初入学时懵懂的少年，少女时代爱哭爱闹的“疯丫头”已为人母。我们都已生儿育女，再也回不到无忧无虑、嬉笑怒骂的童年。无论情愿不情愿，面对我们的是柴米油盐、现实中的一日三餐。为了生活，无论遇到多少磨难，我们都必须挺直脊梁、咬紧牙关，义无反顾地挑起了家庭的重担，都在各自的领域里为生活打拼，劳碌奔波。也许是来自上天和生活的惩罚，我们无论如何多多少少都得为自己学生时代的无知、任性、放纵买单。
　　 日月轮回，寒来暑往。不知不觉中，我们的后代长大了，有的又像当初的我们迎着朝阳走向坐落在村部的学校……
　　 不同的是，原来我们就读的土木建筑的瓦房校舍已被两幢三层的崭新教学楼代替，鲜艳的五星红旗在校园上空高高飘扬。现在学校大了，他们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上课，远离了校舍漏雨和没电照明的窘境，不用担心有扰乱课堂的捣蛋虫儿……
　　 对我来说，上学已成往事。如今每个新学期，在我眼前出现的是一个个崭新鲜活的面孔。看到他们，我仿佛看到了自己当年上学的身影，我想起来了在老家上学的孩子。感慨之余，我在异地向他们问一声好，祝愿他们不负韶华，健康成长！惟愿他们“大道通泰、行健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