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车上艰难地度多了两天两夜，浑身麻木酸痛，脑神经阵阵紧张肿胀，像要害病的样子，巴不得快一点到站。阴历十二月十五日早晨，我在离家还有一百多里的一个小火车站下车，还有两个小时，汽车才能够启程。我拎着行李包，准备进入票房休息一会儿，可是票房里已经坐满了乘客。我正要退回去，忽然见一个头戴竹藤帽的小伙子从座位上站起来向我招招手，并且叫着我的名字：“宋大一，你怎么今日会来到这儿？”
　　 我收住脚步，眼睛紧盯着这个泥瓦工打扮，年纪大约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更不记得他的名字。我就问他：“同志，你认识我么？”
　　 他含笑回答道：“怎么，你忘记啦？四年前，你在省城医院看病，那时，我们两个住在一个病房里的。”
　　 不错，四年前我是在省城医院里看过病，确实有一个病人跟我同居一个病房，我记得他的名字叫宋晓光。不过，起初我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个小伙子是宋晓光。
　　 那时，我得了重病，住院不久，就有一个四肢瘫痪，二十上下的青年住进了我的病房，在一段时间的朝夕相处中，我不但知道这个瘫痪者与我同姓，相互之间还知道各自的名字。后来我的病痊愈，出院那天，与我同房的宋晓光也离开了医院，不过他的病没有治好，不但没有治好，反而加重了病情，在他临走的时候，有个戴眼镜的医生告诉他的父母亲：“这种病，真的没有办法治，抬回家养他一辈子吧！不要再乱花钱了！”
　　 然而现在，当我的眼睛再一次盯着这个小伙子面孔的时候，又迫使我不得不相信我认识的宋晓光现在的确站在我的面前。虽然，那时他是一个面黄肌瘦的胧长脸，现在变成了胖乎乎的四方脸，虽然那时他的一双眼睛整天充满忧愁，包含泪水，现在变得又大又明亮，精静神神，就是那架大鼻子没有变，那张大嘴没有变，还有那两只棋子之耳没有变，并散发着光彩……回想到这里，我情不自禁地抢上前去，张开臂膀抱住他说：“真没有想到，真没有想到你又爬了起来！”他摆脱了我，回头从座位上拾下那只装满泥瓦匠工具的帆布包，叫我和他并肩坐在一起。我一边坐下就叫住他：“快快告诉我，你是怎么从死亡线山上逃生回来的！”
　　 “那好吧！”他从头讲述起来。
　　
　　 我离开省城医院以后，又去了许多有名医院，但是白跑了许多路，白花了许多冤枉钱，我的父母只好含泪把我带回家。我先前所在的学校已经开学了，不用说，我也不能够去上学了。一到家里，我的许多同学，老师，还有许多亲戚，熟人，都来探望我，他们见我这一副模样，不免要伤心，而我呢，每当这时却不能流泪，你知道，如果我流泪，那别人的心就更加难受了。我只好安慰来看望我的人，“不要为我难过，我也许还会好起来的！”后来，看望我的人就少了起来。母亲为了不使我老呆在屋子里，就叫村上木匠为我打造了一个带轱辘的车子，让我躺在上面，这样，我就能够随时到户外看看了，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了。
　　 一天，我的弟弟趁自己星期天，把我推到村南汽车路边的树下玩着，有一个赶路的陌生人也来到树底下。开始，他没有吱声，我也没有找他说话，因为在以往，我也到过这条路上不少次，有许多过路人见了我这样子，大概觉得好奇，不免要站下来看一眼，然后无趣地默默离开。今日遇见这个三十开外的外乡人，却打量我好多一会儿没有走，他看着在一旁发呆的弟弟问我，“他是你的弟弟？”我不能点头，只好用“嗯”回答他。接着，他又问我，“你可以让我看看你吗？”我只好答应他，“你看吧！”弟弟过来解开我身上单被。陌生人把我浑身上下都看了一遍，还不时用手摸摸，然后看看我的手心，脚掌。不知为什么，我老是感觉到，这个陌生人的一举一动，都很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医生。我期初想要问他在那儿医院工作的，但是看他身上的衣着打扮，又不象一名医生的样子，所以就没有多问。当我两惑两疑时，他又问我：家住哪儿？父母在家吗？我的弟弟也算聪明，随机回答道：“听先生话音，你一定也会给人看病喽？那么，你能够医治好我哥哥的病么？”陌生人笑笑，用他那浓重的外乡口音说，“我不会看病，我的父亲会的。以前，我的父亲曾经医治好不少象你这样的疾病，他现在已经作古了。”弟弟听到这里，便缠住陌生人说：“你的父亲能够医治好这样病痛，你也一定会的！”陌生人含笑点头说：“可以让我去你家吗？”弟弟高兴手指路北的村庄说：“我家就住在哪儿，你这大哥，到我家去吧！我的父亲在大队部建房子，母亲在家里！”说完就推着车子要走，陌生人抢过车子推着我。他拍着弟弟说，“我帮助你推着哥哥，你跑去叫你的父亲。去吧，放心去吧。”当天到我家里，我的母亲待他分外热亲，我的父亲对待他却很是冷漠。那个陌生人没有介意父亲的态度，停留不多久，他临走时丢下几包草药，说，“我大约过几天还会再来一次。”连饭都没有吃，就走了。说来很不应该，他来我们家我们连他姓什么叫什么家乡住处都不知道。他走后，母亲用希望的目光望着我说：“也许那个算命先生说的话是真的吧？”父亲为之叹息：“不容易，找了那么多医生，都没有治好，他又能神了么？”我多么希望他能够医治好我的病痛啊。说来可笑，有一天，我母亲不知从哪里请来一个算命先生，那位先生说我命中注定要有这一场劫难，但是在今年之内，当有贵人来相助，他能够让我百病消除——不过我想，算命算命，还不是想骗点钱财！
　　 说起来真是出乎意料，这两天，我一吃了那个陌生人自己配置的药，好像觉得身上轻松了一些，两天之后，我的饭量增加起来，第四天，我的两只象似木头的胳膊就微微动了起来，不用言说，我的心中升起一点快乐，家里人也很是高兴。等我吃完了那一包药，那个陌生人按时到了我家，这一回，父亲热情接待了他，赶紧催促母亲炒菜做饭，自己主动和陌生人交谈起来，我在一旁也留神倾听着——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他是山东人，姓徐，是外流分子，别的事儿没有告知父亲，我当然很不知情。父亲提议说，“先生，如果你肯留在我家的话，也有工作给你干，我可以让你跟我在乡里建筑站，学习泥瓦匠。干一天活计给一天钱，累了随时休息，有自由。”他满口同意了，不让我们家人称他先生，他坚持称我做兄弟，称我父亲为叔叔。
　　 徐大哥和我住在一块儿，开始半个月，他那儿也没有去。有一天早晨，我醒来的时候已经不见了他，父亲这几天没有出外做工，我问他，父亲也说不清他上哪儿去了。直到第三天的夜里，他才摸黑回来。
　　 “哎呀，你这几天上哪去啦？临走时，也应该说一声啊！”我想点灯，摸索半天也没有找到火柴，最后还是徐大哥点着了灯盏，借着月光，我才看清他的袋子里放满了草药。
　　 “徐大哥，你去采药，临走要是说一声，恰巧，弟弟放了假，约他与你打一个伴多好！”他听了只是笑，吃了一张煎饼，躺下了。
　　 临睡前，他在黑暗中告诉我：“跑了几天，总算把你要吃的药材找到了。”
　　 第二天，他要去做工，只在家休息了半天，吃过饭便告诉我：“我有事，这一次出去，还得四五天回来。”
　　 第三天，第五天以后，他按时回到家，随自行车带来的竹篮子里放满了药草，我不免问他：“徐大哥，你那天不是说药材已经采来了么？怎么又采了这么多？”
　　 他这才告诉我：“那次我采的药跟你开始吃的是一样的药草，当时我翻越四个山头，结果没有找到我要寻找的药材。这一次我走了一百五十里外的几座大山，终于找到了这种药材——真不容易呀，这种药在药店里很难买到。我呢，两手空空，只好到处去采。”
　　 “那你第一次没有采到药材，为什么要隐瞒我们，说那种药已经采到了呢？”他笑笑算是回答了。
　　 一晃，约莫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有一天，徐大哥收工之后，正坐在八仙桌旁托着下巴深思什么，弟弟突然问他：“徐大哥，你一定很想家了吧？”
　　 徐大哥稍微动弹一下，仍然保持原来姿态，“呵哈，你怎么知道我想家呀？”
　　 “我看你那样子就猜想是想家呗。”
　　 弟弟想了想，忽然提问：“徐大哥，你来到我们家这么久，我怎么从来就没有见过你给家里人写过信？”
　　 “写了，写了，昨天刚刚写了。”徐大哥说。哎，说起来惭愧，徐大哥来了这么久，我只知道他是山东人氏，别的背景还真一无所知，他也从来就没有主动提起过。我曾经问过母亲，她也不知道，问父亲，父亲瞪眼说：“你问这些干什么，以后不许你问道他！”看来，只有父亲对他的底细了解清楚。
　　 一个星期以后，徐大哥忽然又没有消息了。起初我以为他过不了几天就会回来的，但是一个星期过去了，徐大哥没有回来，两个星期以后，徐大哥还是没有回来，父亲几次想出去寻找，但是犹豫几番没有去。
　　 “也许他没有把握医治好你的病痛，只好偷偷跑了，恐怕不会回来了。”父亲这样猜测。
　　 母亲说：“他不会不回来的，如果他真的想要走，怎么衣服还丢在这儿呀？”
　　 又等待不少日子，徐大哥依旧没有踪影。但是他留下的药还有许多没有吃。
　　 一天，一个空气特别新鲜的早晨，弟弟把一碗热饭送到我床头的桌子上，我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你想想，家里的人一见我坐起来应该有多么高兴啊，我的父亲母亲，弟弟，还有我，在以后的些许日子里，曾不止一次地自言自语：“那个同志怎么还不回来？”
　　 一个月之后，徐大哥又回到了我家，我猛一见他，不禁大吃一惊：他的面容又黄又青，两眼深深凹下去，看上去像似一个身患重病的人还没有痊愈。我的父亲见他这幅模样，难过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徐先生，你……”
　　 “我……”他若有所思的在我床上坐下了。他向我们全家谈说了他近期的不幸遭遇——“我是山东临沂人，我很不幸，我恨自己，为什么出生在一个富农家庭。我的富农父亲从小就穿行在乡间行医，他五年前死了，父亲死后，远近有许多村子上的人就来找我看病，推辞不过，我看了半个月，我们生产队就换了一个队长，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个队长上台之后，就象与我有深仇大恨，把我看成眼中钉肉中刺。不久，他就到我家门上，气呼呼告诉我：“从今往后，禁止你再给人家看病，要干活就得象干活人的样子，别去过问别人家的事情。”
　　 起初为了不使他仇恨我，我依然放下手中的针，一心一意地干着农活，但是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一天，一个过路的外乡人在我们村上得了疾病，眼看生命垂危，你想，我怎么会见死不救呢？我用针灸救活了这个来路不明的外乡人，之后与一个社员把他送进了公社医院，回到家耽误了半天工，结果被队里扣去了十天工分！当时我去找那个队长，他气恨恨说：“不要以为你救人一命，就可以得到原谅，没有你救人，人家也死不了!你给人家救命，还不是为了收买人心？”听到这里，我非常寒心，只好忍气吞声，就没去再求他。不久，我的妻子又生了病，不能够干农活，我去请假，他不准我假，不准就作罢，反正我尽力量干。你知道，两个人活儿一个人干，能够干完吗？那个队长找到我，叫我非干完两个人的活不可！
　　 我和他吵了一架，他把我抓到大队部，把我吊起来，两天没有给我一口水，身上都打伤了。我回家之后，妻子叫我：“你还是走吧，要不然，你以后非死在他的手里不可！”
　　 我开始没有走，去找了公社党委，他们不管这些事情，我只好离开了家。自己苦，自己吃，躲一时，是一时。那一天我做工，最后一个人走在路边，忽然来了两个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我拖上火车，他们把我逮回家，我很是纳闷：他们是怎么找到我的呢？
　　 事候后我才知道，我在你家的时候，曾经给我家亲戚写过一封信，为了防止万一，我把妻子的信放在一起，叫亲戚送去，想不到信封子怎能落到了队长手里，他知道我的地址——使他们直接来找到了我……”
　　 讲到这里，他没有再往下讲述。……从那以后，徐大哥就再也没有居住我家，递药都是夜里来。
　　
　　 半年过去，我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我们全家多么期盼徐大哥能够来一次啊，因为我们十分感激他！不为别的，可是他再也没有来。只是有一天，弟弟在放学的路上遇见了他，急切地告诉他，说我的病已经痊愈，他听了极为高兴，又把最后一包药给了弟弟，弟弟拉他回家，他答应过几天，可是至今也没有去。
　　
　　 听完宋晓光讲述的故事，我的心情怎么也不能够平静下来，眼前总是浮现着徐大哥在栉风沐雨的人生旅途上，为别人奔走的执着的形象——直到列车服务员招手喊我上车，我才慌忙和宋晓光握手分手。彼此打招呼。
　　 “再见了——宋大一！”
　　 “再见了——宋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