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韵】奇缘(小说)
一
龙隐寺座落在卧牛山脚下,杏黄色的院墙,青灰色的殿脊,掩映在一片墨绿的参天古木之中,一派清幽、肃穆的气氛。
大概因为疫情尚未完全结束,今天来这里烧香拜佛的游客并不多,像我这样的青年女子更是屈指可数。
我在一间枣红色古木小亭子买了香烛,先在第一重殿天王殿拜了大肚弥勒佛,再去大雄宝殿拜了释迦牟尼佛、约师佛和阿弥陀佛,分别向他们许了一个愿。我的四个心愿事关当下疫情和我个人婚姻生活、身心健康。
按说我是个无神论者,不信什么神和鬼,只是这些年经历了很多事之后,方才领悟到,至少信神信鬼比信人伤害更小。
怀着无比虔诚之心,我许下了四个心愿,并给功德箱投了六十六块钱。之后,顺道又游了五百罗汉堂和济公殿。
沿着主殿侧翼的青石板路往北走,两边有很多相对独立的四方院落,中间以环廓相连。青一色的古式建筑,红墙灰瓦,飞檐翘角,多为一层,间杂两层三檐的歇山顶小阁楼。这里该是僧人们生活居住、诵经念佛的地方?正想着,只见西边一排禅房的圆形拱门走出三个身穿黄色袈裟的和尚,前面一位边走边打电话,后面两位在交谈着什么。刚好和他们碰了个头,就在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那,我突然发觉后面两位和尚互相对视了一眼,神情异样。
“这位女施主请留步,贪僧有话跟你说。”声音洪亮有力,虽出自佛门弟子之口,但还是让我感觉头皮一阵发麻,似乎有某种不祥的预兆。
“啊?是叫我么?”大热天的,我打了个冷颤问。
“阿弥陀佛,打扰了。贫僧眼观女施主眉清目秀,耳垂厚大,鼻翼丰隆,下巴圆润,很有旺夫之相。再看施主印堂发黑,眼底阴气笼罩,近期虽无大灾大难,却也诸事不利。”和尚口中念念有词,目光却死死地定格在我的脸上。
“那就请师父看看我的婚烟。”我说。
“夫义妻贤,恩爱两不疑,但此皆为过往……人丁兴旺财不旺,育有一儿一女,对吗?”和尚目光顺着我的脖项往下移。
我心中不由一震,嘴上却只是不可置否地吭了一声。
“天地万物,动中有静,静中有动,人之运势亦如此。贪僧看女施主面泛桃花,来日或许能得到贵人相助,是福亦是祸,祸福相依,善恶皆由心生,万望慎重而为,阿弥陀佛。”和尚说完,垂下双臂,拂袖而去。
我长吁一口气,暗自庆幸他没说出“血光之灾”之类的话,至于什么面泛桃花,贵人相助,纯粹都是无稽之谈!一个漂亮的女人,如果没有底线,那不天天都交桃花运?而所谓贵人,我见过,多少俗人都白白糟踏了这两个字。
一路边看边游游荡荡往前走,刚走到方丈楼前的平台侧边,突然又看见刚才那三个和尚站正在台阶上拦住一位香客的去路,跟他说着什么。等靠近他们时,我这才弄明白,原来这位香客想拜见智云大师,被拒,香客又说要见方丈,几个和尚告诉他智云大师就是方丈,今天去协会开会了。接着,我看见这位农民模样的香客从包里取出一沓捆好的百元大钞往一个和尚手中塞,说什么一点小布施望笑纳,那和尚接了钱,说会亲手交到智云大师手中,让他明天再来拜访,俩人还加了微信。
龙隐寺里面很大,转悠了一上午,我也没能游遍所有的地方,不觉已到晌午,也感觉饿了,于是便离开了这片远离城市喧嚣的清静之地。
寺院距下面的停车场约二三里之遥,路宽坡缓,但身心疲惫的我还是不得不在路边一条石凳上坐下来喝水歇息。
正看着手机,一阵扑踏的脚步声传来,只见一个六十岁左右身材瘦小的老男人从不远处走下来。
“走不动啦?”经过我身边时,老男人用地道的本地方言望着我说。
“歇一下。”我没好气地说。
"走吧,再转两道弯就到停车场了。”他说,“那你开着车么?没开了我把你捎上。”
我没搭理他,讨厌这种随便跟女性套近乎的男人。
“哎,我看你这女娃面色阴郁,头顶隐约有黑气缭绕,可别想不开哦!你必须往下走,不然我就在这看着你,必要的话就报警。”男人语气表情都很夸张。
真是活见鬼,在这地方谁都想忽悠人。我禁不住扫了他一眼,男人国字脸,黑皮肤,衣着朴素,看着有点眼熟……哦,这不就是那位要见方丈的香客吗?
“你报嘛,我就准备跳崖。”我说。
“胡说啥?赶紧走。”他说着,上前用手中的饮料瓶戳了我一下。
看远处又走来几位游客,怕他们误会,我只好起身和他一前一后往山下走。
“不是我多管闲事,这两年的怪事可多了……年轻人抗压能力差,他们一般不来游寺庙。”男人的话冷森森的,像章鱼触手探进我的耳朵。
到了停车场,男人问我开没开车,我没回答他,径直走向自己那辆小北斗星。他跟过来,手搭在车窗边跟我说:“在上面是跟你开玩笑的,我信佛多年,是不说假话的。看你的神情,我猜想一定是某个一知半解的小和尚又多嘴了。其实按规矩是不允许他们给人看相算命的,但有些小徒弟总爱表现自己,常常套用一些话术唬弄人,别往心里去,啊?不过话说回来,这里真正有修为的高僧,人家算卦可准哩!因为我经历过……”他边说边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
出于好奇,我接了名片,听他继续讲下去。他说:“几年前,我在城内的信善寺算了一卦,说我近期有血光之灾。不料,几个月后,一场车祸,差点要了我老命,从此我信了这东西。前些天又去那里卜一卦,结果很不吉利。为了讨到真正的破解之法,所以今天才慕名到这里来。”
他邀请我一起去吃饭,被我果断拒绝了。
“如果遇到谁都解决不了的麻烦事,你可以找我,随时恭候。”他霸气地说到,仿佛自己是一个无所不能的人。
看着他上了一辆奔驰500车,我这才惊愕地看了一眼扔在仪表台上的那张名片:余光辉,光辉房地产公司总经理。难怪……我愣了一下,跟着又浮想联翩。
二
回归现实生活的苟且之后,我很快将这个老男人完全抛到了脑后,不存一丝意念。是的,这个世上,除了缺钱,我还有什么有求于人的麻烦事?我有自己的人格尊严,有不算笨拙的一双手,不可能跪着去做一名乞讨者!
我以前在一家旅游公司做导游,疫情反复,我被迫转行在一家酒店上班,入职一年多,每月三四千块钱的工资也没有保障。陶海生一直在一家汽车销售公司上班,以前拿七八千块钱工资,这两年公司效益不好,普通员工薪资降了三成。我们结婚七年,膝下一儿一女。我们是有房有车一族,只是每月要还五千多块钱的房贷。我说不清陶海生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越来越沉默,越来越颓废;以前对我的甜言蜜语、细心呵护渐浙也没有了。是的,他不爱我了,变心了,还找了个高尚的理由:“佳佳,不行我们离了吧,跟着我只能让你受苦。”他这一句话瞬间让我泪崩,“不想要了你就明说吧!不过你要把孩子给我原装进去。”这是我的态度。尽管他一再道歉,说开玩笑的,但在我心里,他的浪子野心已暴露无遗。
“佳佳,告诉你一大喜讯,这个月我工资能上七千了。”他很久都没这么高兴地说过话了,“公司今天来了一个大客户,一次要八辆宝马,都是40多万的5系。知道谁买的吗?光辉房产公司的老板娘,据说人家买八辆六辆都是送人的。”
“送人?送谁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下意识地问,大脑却在用力搜寻着某个信息……
“你这话问得……生意场上的人,咱能知道人家送谁?我同事说,干大事的人做事往往都是一箭双雕,一面是还人情,一面是破财消灾。”陶海生说。
从抽屉的角落里翻出那张名片,没错,是光辉房地产公司,我再次把它压在几本书的下面,像收藏一本只有书名却无内容的自传体小说一样。
D市疫情再次爆发,我所在的小区静默了二十多天才解封,然而刚过半个月又因出现了两例阳性感染者再次被封。陶海生几乎要崩溃了,我们已经两个月没交房贷了,再托欠一个月就有可能被银行起诉了,而眼看就要开学了,两个孩子近两万块钱的学费还没着落。我把所有的熟人挨个在大脑里过了一遍,能借钱给我的人都已借过了,不能借的是他们本身也缺钱。
我突然就想到了余光辉,一面之缘的人,有钱的人,想要破财消灾的一个人。从抽屉底取出那张制作精美的名片,浅灰色的底面,烫金压痕凹凸字,立体质感,仿佛通往魔界的密码箱。
在好奇心和生存欲的驱使下,我还是拨通了那个号码。他显得很惊讶,说这么长时间才跟我联系你很有个性啊!他也不问我有什么事,略作思考,便约定第二天晚上跟我在一家咖啡厅见面。
“其实我一个土包子,以前喜欢喝酒,现在爱喝茶,就是不太习惯喝这玩艺儿,只是觉得跟你喝酒不太合适,所以才约你到这来。说吧,找我有啥事?”他坐在对面,用小汤匙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直到它荡起一个漩涡才停下。说实话,他这样的开场白让我感到舒服。
“假若您有时间的话,我的事放在后面再说。其实,我也喜欢喝茶,酒往往使人醉狂,而茶却能让人修身养性——哦,聊聊你对预测术的看法和见解。”我迅速转移了话题。
"我哪有什么见解?一个初中毕业生。不过,我认为这个东西是可信可不信,毕竟江湖上骗子多,大师少。”他的坦诚让人肃然起敬。
我说:“非常赞成余老板的观点。您后来又去了龙隐寺?”
“遇见你的第二天我就去了,方丈亲自接待了我,给我掐了生辰八字,抽了签,说法和信善寺里的大师完全一致……”他顿了一下,笑了笑,“牢狱之灾——说出来也无妨,因为现在我已得到了破解之方。”
有了见他的想法之后,我就做了很多功课,查阅了不少相关资料,如八卦、周易、麻衣相法、奇门遁甲、佛教的因果论等。仗着自己记忆力好,我开始在他面前照本宣科地大谈特谈自己这方面的“学问”。他显然被我“丰富的学识”和“独到的见解”所惊艳,甚至折服,随声附合,连连称赞。
“奇女子一个!”他说。
不等我开口,他最终将话题落到我的工作和生活上。我如实向他讲述了自己当下的困境。
“余先生如肯解囊相助,恳请先借个十万,不带息的,不知意下如何?”我说。
“这不存在问题,但这只能解你燃眉之急……”他略作思忖,“这样吧,在我那儿给你买一套房,可以解决你的后顾之忧。”
“您是在说笑话吧?我还有钱来买房?”
“一平一块钱你都没有?”他一脸的严肃。
我只觉发自胸口的一阵痉挛瞬间传遍全身,双手禁不住抖起来,仿佛身体背负了不可承受之重。
“别想那么复杂。哦,你这是帮房地产取库存。我手里还有二百多套房没卖出去,都是现房。”他说。
“这怎么行呢?”我的语言已暴露了自己无法抗拒的内心。
“行。来,先把微信一加,也不早了,你该回家了,回去把你身份证图片给我发过来,到时候我通知你过去把合同一签。”他深情而炽热的目光一下子罩住了我。
走出咖啡厅,我听见手机“嘀”的响了一声,是他转来的十万元。正想着该怎么说,却见他已径直走向停在路边的大奔。
三
仅过了一个星期,余光辉就给我打电话,让我过去签合同。
来到位于崇德路的一个售楼部,没见到余光辉本人,一位漂亮的女销售经理接待了我。并不是什么特价房,给我的房子是他们公司的自持房,签的也不是买卖合同,而是租赁合同。一位女工作人员带我去看房,房子是精装复式楼,上下面积目测超过二百平方。看完房后,我便草草和她们签订了租赁合同,租金每年十元,期限三十年。
回去的路上,我还在纠结怎么跟陶海生交待这件事,突然间余光辉的电话就来了,他说原本把他名下的一套现房赠予我,后来考虑这样会带来很多的矛盾,所以才改变了主意。他说:“你先把它转租出去,产生效益,至于三十年后,如果有可能的话,给你再续合同。”
我决定先瞒着陶海生,借助佛祖恩赐的这笔财富悄悄改变我们的生活。很快我便把招租的信息挂在一家房产租赁网站,我内心躁动的不安情绪在这一刻也达到最高潮。我不能心安理得享受一个男人看似无私的馈赠,那些貌似神圣而崇高的理由有可能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臆想。是的,天下即便有这么好的人和事为什么就会落在我头上?再说,佛祖巩怕也不能时刻掌控人性的欲望。他看似无条件的付出,除了明面上的动机,背后又隐藏了什么不告人的目的?或者说,我该以何种方式来报答他?我想我得对他有进一步的了解。我开始有意打听有关他的信息。
有人告诉我,余光辉是本市效区人,早年以转包待开发区的农民土地起家,后来又承包修路、园林工程,积累了大量财富。二零一三年成立了光辉房地产有限公司,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据说,他现在手中持有资产二十亿。近几年,余光辉开始信佛,在当地做了不少善事;疫情期,他多次捐款捐物,为人所熟知。
一些人的口中,余光辉被描述成一个讲义气、重感情、具有商业头脑的精明商人。也有人把他说成是一个心狠手辣、贪得无厌、欺压百姓的村霸、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