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王立平先生在谈到自己要为电视剧《红楼梦》作曲时说过的一句话：“胆大妄为！”我这个不懂音乐的门外汉，突然想到要为经典歌曲《枉凝眉》写点文字。
　　 缘是偶然看到一段视频，这是《红楼梦》热播三十年后央视综合台“经典咏流传”节目对《枉凝眉》的一次重温。曲作者及原唱者为艺术的执着，四年多创作的艰辛，还有作品的感染力，实实地打动了我。现想就观看央视综合台节目的现场情况，结合《枉凝眉》的文学意蕴和两个不同版本的演唱来聊一聊《枉凝眉》。
　　 87版《红楼梦》作为经典，它的成就是多方面的，我以为它的音乐成就是最突出的。尤其是主题曲《枉凝眉》，可谓深入人心。用原唱者陈力的话说，红楼梦的原著描写，从服装道具建筑等给电视剧的拍摄提供了极其详细生动的细节，唯独音乐是空白。王立平先生接过这项任务后，在一年多的时间里，硬是没能写出一个音符，他反复细读原著才定下了这部作品的音乐基调：“满腔惆怅，无限感慨”。这八个字我们今天听来容易，可以想见，当年创作者是经过了何等的艰辛和艰难！
　　 节目里陈力在说到当年录制《红楼梦》插曲的时候，引用了王立平老师的话：“陈力一哭哭了两年”。这是因为在录制这些音乐的时候，恰逢跨年，这虽有戏言的成份，可戏言里有辛酸。
　　 明明是唱，却一个”哭”字，耐人寻味！
　　 一方面它透露出创作者的无比艰辛。就演唱方面来说，陈力，长春汽车厂的化验员，谈不上有演唱功底的一位业余歌者，突然来担任如此重任，其难度和压力可想而知。正是她以勤奋的学习，对作品的深入理解，对人物情感的准确把握，以无数次地练唱，才呈现出了首首动听。她回忆到：当年这十二首歌曲的录制都通过了的时候，并没有因感动而大哭一场。可是，在30年之后，在回顾和描述这段经历时，她却哽咽了。从这里我们能窥出一个艺术家创造出好作品是多么地不容易！
　　 另一方面，就是词曲本身蕴涵的人生悲苦。我们来好好地回味一下这首曲子的原词：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
　　 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
　　 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
　　 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关于《枉凝眉》歌词的具体含义，学界存在着不同的解释。代表性的说法有两种：第一个说法，此曲是以第三者的口吻写的。“阆苑仙葩”指林黛玉，“美玉无瑕”指贾宝玉。他们彼此真心相爱，并有过相互表白。宝玉对黛玉始终呵护有加，但他们美好的爱情，如水月镜花一般，无法成为现实，黛玉只得终日以泪洗面，终含恨告别人间。第二个说法，这支曲子以宝玉的口吻写出。同时提到了黛玉、宝钗。“美玉无瑕”是指宝钗。宝玉真正深爱的人是黛玉，但他最终却娶了宝钗为妻。这样的结局，使黛玉“枉自嗟呀”，也使宝钗“空劳牵挂”。在宝玉看来，黛玉仿佛是“水中月”，可望而不可即；而宝钗犹如“镜中花”，看似美丽，却触手冰凉。
　　 以上不管哪一种解释，这句“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都是写林黛玉的，我觉得这是此曲最精妙的一笔，是此曲的文眼，它把一个女子的悲情写到了绝处。全段歌词正是以饱含悲悯的大笔，勾画了宝黛钗的爱情主线，且以黛玉流不尽的眼泪预示着全剧的悲剧结局。这也是创作者要将其作为主题歌的主要原因。
　　 正是由于歌词通篇提供了悲切凄楚的基调，使得曲作者在再度创作时，得到了一个最基本的蓝本，那就是“悲”字当头。《枉凝眉》的曲作正是完美地体现了原词的悲悲切切。
　　 关于这支曲子的词，实际上是没有多少人去探究它到底该持哪一种解释的。《枉凝眉》有如此的感染力，我们完全可以这样说，除了文学的意蕴丰厚，还有相当一部分是来自于音乐的。一方面，作曲本身忠实了原词，很好地诠释了原词，另一方面，音乐还有它独立的抽象的审美特征。音乐，自有它语言到不了的地方而音乐可以做到的地方，仅旋律本身就能很大程度地触发人的听觉神经，从而让人由声波感受到悲伤。《枉凝眉》全曲以稍慢的速度推进，而其中以大量的装饰音用以吐字的圆滑过度，从而柔情似水深深地哀婉地诉说着悲情。
　　 “悲”字当头，我们说不仅仅是在《枉凝眉》里，它是贯穿全剧的。借此，我还想提一提插曲《分骨肉》，它更是以刚烈的声腔将《红》剧的悲情演绎到了极致！那“奴去也，莫牵连”高8度的几番重复呼喊，真叫人撕心裂肺！看过87版《红楼梦》的人，谁也不会忘记探春远嫁的那个悲壮场景。这正是王扶林导演因为看到了太出色的《分骨肉》的作曲，而临时改变主意，一定要为其贴上画面而加拍的。所以曲作者在很多场合说陈力的演唱不说唱，说是哭。
　　 说到演唱，我也听过其他几个版本的《枉凝眉》，个人觉得都没有能越过原唱这堵高墙。陈力的演唱，除了她那极具穿透力高亢的嗓音以外，应该说正是她很好地把握了对原词原曲的理解，得益于对全曲以深切悲悯地演绎，这成为她成功的关键。
　　 开唱句里“一个是阆苑仙葩”的“葩”字的装饰音再加上较长时值的拖音，就足以让人魂牵梦萦。陈力从小学过京剧，这个细节的处理，我不知道是不是借用了京剧里枣弧音的唱法，听来却有异曲同工之妙。当陈力唱到全曲的高潮也是歌词中那最核心的句子：“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中“泪珠儿”这三个字时，连续三个带有哭腔的擞音处理，苍凉又忧伤，像一个小音锤似的连续击打着我的伤感神经，不禁潸然泪下。艺术的感染力，往往来自细节的精微，《中庸》里有”致广大而尽精微”的精言，演唱者正是以这样一个个的“精微”打动了人心。
　　 正是有了像陈力这样完美的演绎，这里不得不特别说一说同台另一版本的演唱，相比之下，我觉得大有不尽人意的地方。
　　 这档节目与陈力同台出场的还有一位影视明星，接下来是他演唱的《枉凝眉》，说实在的，真不敢恭维，尽管他的音质有独特的地方。问题的关键是，我们听《枉凝眉》，听的是它的忧伤、惆怅；缠绵、悲切；还有空灵与悠远。可在他的演唱中，起句就听出了他的节奏明快。我特别留意了这两个演唱版本的时长，原唱也就是2分44秒，而这位影视明星的演唱就整整缩短了一分钟。除了节奏加快以外，还将吐字的圆滑过渡改成短促间断式的发声。我们前面说过，原曲要求以稍慢的速度推进，这句话绝不仅仅是说说而已的，这正是一个能以委婉地诉说方式诠释悲伤和凄凉的合理速度。另外曲作者正是用了大量的装饰音，以字与字间的圆滑过渡，来营造一种“声线”的流畅效果，使旋律始终处在一种婉转、一种倾诉的氛围里。而这位明星的演唱恰恰相反，听起来有明显的顿挫感，几乎是字字铿锵，就差欢快跳跃了。从这个演唱里，我们找不到半点的婉转和悲凉。还有，原著中宝黛的相遇是一种仙缘，歌词中“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正是对这种仙缘的无奈咏叹，所以曲作者及原唱者极力营造出的一种空灵、悠远是《枉凝眉》的另一特点，而这位演唱者将吐字改为短促、间断、随意，声音也没有任何穿透力，使得作品中应有的一种“仙气”荡然无存。他这个远不止差之毫厘的改变，使得这首曲子的基本情调失之千里。
　　 一段好端端的歌词，一首好端端的作曲，为啥要作这样的处理，是要标新还是要立异？我这里还想说一说在场的一位特邀嘉宾对这位明星赞赏有加的一段话语，他的关键词是，“他用了现代化的和弦和新的演唱方法，这些好听的歌曲，经过这样新的处理，一样能绽放出光彩！”而我想说的是，在如何正确把握一首歌曲最基本的情调这个问题上，别拿“新”和所谓的“现代化”说事，更不能因为他的“新”而说瞎话。新的方式方法当然有它的光彩，这要看怎么用和用在什么地方。我们说，在艺术创作活动中，所有的手段必须是要从作品本身出发的，而绝不能为新而新。艺术，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不管是什么方式方法，都是要致力于深刻而又准确地传递真情实感的，如果连原作里“悲“字当头、“满腔惆怅”这个最基本的情调都全然不顾，这样的翻新又拿什么立住脚跟呢？对不起，我这个主张要领会原词原曲，忠实原词原曲的“卫道士”，实在接受不了这种所谓的“前位”。这样的演唱处理，想没想过，拥有《红楼梦》著作版权的词作者曹雪芹他答应吗？拥有电视剧《红楼梦》曲作版权的王立平他答应吗？不得不说，这是一曲令人扫兴又让人不能理解的《枉凝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