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喜欢酸菜(散文)
一
深秋,小镇呈现萧瑟之态,黄叶落了一地,菊花瘦损,风华不在。菜园里,夏日的峥嵘不复再现,菜的品种变少,只有雪里蕻、卷心菜和白萝卜与秋深情相守。最茂密的是雪里蕻,占据了菜园的一大半,虽没有红叶的绚烂,菊花的风姿,却为秋奉献出一片隆重的绿意,让秋变得蓬勃。雪里蕻彰显着菜类的不寻常品质,深受农人的青睐。
女人背着柳条筐,走至菜园,蹲下,用一把弯月般的小刀割下一棵棵雪里蕻。鲜绿的雪里蕻,叶上还沾着露珠,那是雪里蕻的泪吗,是它告别土地的惜别之泪?作为一种蔬菜,与土地的分离是必然,无法逃避,进入厨房,摆上饭桌,最后进入人们的肠胃,更是它此生无法逆转的结局,这是担当,也是命运。雪里蕻也许难舍,却一派淡然,以优雅的姿态匍匐于筐里,温顺里隐藏着一份隐忍和旷达。我这样描述雪里蕻,是源自农人的陈述,这种陈述,最能表达农人对于蔬菜的认可态度。
晨起,青石板的路上、瓦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霜,清冽,冷艳。阳光出现,每一缕都沉淀着桂花的香气,白霜消失,让人为它的短暂而叹息。秋风寒凉,在小巷里暗暗流转。人家的门前、后院、竹竿上晾晒着一棵棵雪里蕻,如一把把小伞似的撑开,也撑开了雪里蕻芬芳四溢的梦想与期待。雪里蕻与秋阳、秋风耳鬓厮磨,水分渐失,不再鲜艳、水灵,变得蔫巴,但并不因此幽怨,而是带着一种坚韧和沉稳,恣意地舒展身姿,让每一寸茎叶都沾染上阳光的香气,淡然地接受命运的最好安排。
当雪里蕻彻底干瘪,被女人塞入到一个椭圆形的大坛子里。那是一个白底蓝花的瓷坛,白如雪,蓝色的小花如一帘幽梦,温柔而诗意。雪里蕻喜欢这个坛子,温润生凉,舒爽宜人。雪里蕻静静躺在坛子里,在黑暗中与盐抵抗、较量,最后彼此和解,相拥,缱绻缠绵,生死相许。没有一种菜可以这样在密闭的空间依然有所表现,它是独特的。
一日日,寒意更深,西风如一支古老的歌谣,在小镇的上空不绝如缕,让人心生寥落。薄薄的雪花落下,袅袅铺在瓦上、门前、屋后、田野间,小镇陷入了一种雨打残荷般的清冷和古意中。
一个多月后,女人开启坛子,有浓烈的酸味漫溢,这是时光赋予的味道。女人欣喜道,酸菜做好了。从此雪里蕻不再被称为雪里蕻,而被称为酸菜。雪里蕻喜不喜欢这个名字呢,不知道。
二
小镇人吃酸菜,多是素炒,必定要放红辣椒干,这是激活酸菜的灵魂之物,炒的时候用猪油,将香气渗透进酸味之中。外婆平日炒菜放猪油甚是小气,炒一大碗青菜,油星寥若晨星。但若炒酸菜,则放得很潇洒,满满一大调羹,在锅里如水似地汪开,让人望之欢喜,仿佛日子变得富足了。可见外婆对酸菜厚爱有加。当切成末的辣椒在油锅里爆香,辣味像一只淘气的小兔子,在厨房左窜右跳,酸菜倒入后,被锅铲翻炒了几下,酸味凸显,在厨房肆无忌惮地飘荡,然后溜进院子,裹挟着炊烟,袅袅飘向天际。此时若有邻居来窜门,走到院门口,就会说,你们家在炒酸菜吧,这酸菜够味。这是最美的夸奖。外婆听到人家一夸,开颜一笑,又挖了点猪油放入酸菜里。炒熟的酸菜光闻着就口水汹涌。吃一口,酸辣的味道以盛大的气势飘进味蕾,占领身心,让人食欲大增,饭能多吃两碗,恨不能把肚皮撑破。
素炒酸菜虽有味,但不及肉末炒酸菜好吃,至今回味。外婆每次做这道菜,总在周末,那时父亲从城里回来了。外婆会提前把一小块腊肉放于温水中浸泡,以免腊肉太咸。每次走进厨房,看到泡在盆里的腊肉,想着晚饭有肉末酸菜吃,心生愉悦。做晚饭时,我们兄妹眼巴巴地瞧着,不敢出门去玩,怕回来晚了,肉末酸菜被吃光。外公烧火,母亲捞酸菜,洗酸菜,外婆切腊肉。肥瘦均匀的腊肉,带皮的,硬邦邦的,须切成末,并不好切,但外婆切得气定神闲,很快切好。腊肉末在锅里炸出油,不时发出噼啪的声响,如爆竹爆炸似的,透着喜庆的气息,然后可嗅到一股咸香的气息,闻之舒畅,当干辣椒末和酸菜入锅,噼啪之声消停。声音是炒菜的音乐,外婆说,是歌,我吃外婆做的酸菜,总在脑子里向着炒菜的歌。
那晚因有肉末酸菜,父亲会喝上两杯酒,说这个菜是下酒菜,不喝酒可惜了。父亲抿一口酒,夹一口肉末酸菜放入嘴里,嚼得吧嗒吧嗒响,很惬意的样子。喝得兴起,父亲还会哼上几句歌,用筷子在桌上打拍子。外婆笑说父亲是“穷快活”,母亲则说父亲发酒疯,那顿饭全家吃得很开心,虽然外面雪花飞,寒意浓,但因为吃了辣辣的肉末酸菜,我们一点都不觉得冷。我喜欢看着长辈们疯癫的样子,因为生活里,他们很少这样表现自己,如此,才可以看到他们的纯真,我越发爱他们了。
有时外公出门回来晚了,错过饭点,菜已被我们吃光,只剩下一点酸菜,米饭也凉了。外婆要生火煎个蛋,再热热饭,外公制止,说何必费柴火,也麻烦,只用滚烫的茶水泡饭,就着酸菜吃,吃得有滋有味。外公说,泡饭就酸菜,比吃肉还带劲。
那个年代,酸菜外形虽不如蔬菜漂亮,更不如鱼肉鲜美可口,身份贵重,却以迷人的酸味诱惑着我们的味蕾,在冬日的饭桌上频繁出现,成为一种无法忽视的存在,让清苦的光阴有了别样的味道。
三
因为爱吃酸菜,对其它地方的酸菜也有好感,也喜欢。
在湖北一个高山上工作时,一到冬天,邻居春花下山就会买一些酸菜上来。那些天,春花天天都会炒一道酸菜,必放辣椒,她说无辣不欢。若做饭时间经过她的厨房门口,酸辣的味道黏稠之至,把人深深包裹,让人喷嚏连天。这种辣胜过外婆炒菜的辣。那时我吃食堂,食堂的饭菜没有油水,味道寡淡,吃饭总不香。于是,逢春花炒酸菜,便端着饭碗上她家,夹一些酸菜下饭。那酸菜很好吃,辣、香、酸,像外婆的味道,差不多吧,我可以吃着酸菜想到外婆。那时,每顿饭,我都吃得很香,至今怀念。
到了厦门,入冬就会想吃酸菜。公司附近有一家老知青,专做东北菜,经常去吃,只为吃他家的酸菜炖粉条。曾以为酸菜只与辣椒、猪肉如影相随,没想到在东北菜里,酸菜与粉条如此情深义重。东北人很实在很大气,酸菜炖粉条分量很多,用一个盆装着,比脸盆略小,千丝万缕的粉条之上,覆盖着密密麻麻的酸菜,气势恢宏,每一片酸菜都油光发亮,放在桌上,傲视群菜,霸气彰显,让其它的菜变得黯然失色。每一次吃酸菜炖粉条,吃酸菜吃得很过瘾很满足,那种鲜爽的酸,别具滋味,回味无穷。
一种口味,逐渐成为饮食嗜好,就难以摆脱了,遇到了酸菜,便勾起了我的食欲,焕发了我的想象力,尤其是舌尖,马上就被点化开了,激发出一种欲罢不能的意念。
闽南的酸菜炒酸笋令我大开眼界。一直以为世间只有春笋、冬笋、小竹笋,没想到还有酸笋,颠覆了我对笋的认知。酸笋有一股浓烈的臭脚丫子味,气味咄咄逼人,可谓绝世独立,让人又爱又怨。酸菜遇见酸笋,如虎添翼,简直酸得蛮不讲理,独步天下,牙龈会有淡淡的不适,却又难以抗拒。
去江南旅游,在一家餐馆吃饭,看到一道雪菜炒毛豆。雪菜,好诗意的名字,很喜欢,便点了这道菜。菜上桌,才知雪菜就是雪里蕻,和家乡的酸菜一样。这菜味道特别,毛豆清婉素颜,散发着春天的气息,雪菜老成持重,有老茶的气质,隐藏着秋天的秘密,酸味与清香交织,滋味繁复跌宕,清爽而厚重,不由佩服江南人的创意,勾起了我对家乡酸菜的情愫。回来后,决定自己做,满城寻找雪里蕻,遍寻不到,不由惆怅。那一刻,无比思念家乡的酸菜,曾经以为多年未吃,已淡忘,其实那种味道一直隐藏在记忆深处,永不消散。
文字的前部分,安静,后部分,活跃起来,画面感非常强,仿佛就在眼前晃动那些画面。这么细腻的文字,一定只有情感特别细腻的人才能驾驭。文字烘托的那个酸,让人牙根都酸酸的,真是一碟酸香的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