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9月14日，我入住隔离酒店的第六个晚上。窗外大雨“哗哗”，没完没了。窗内，孤寂如影相随，人欲昏睡。
　　 台风“梅花”果然非同凡响，携风带雨扑向暗夜。这雨便有些猖狂，一改往日时大时小、时急时缓、时下时停的节奏，毫无忌惮地飘落，豆大的雨滴打在屋檐、大树和没有人影的街道上，“哗哗”作响。冬雪夏雨，在中秋季节下场雨不是什么稀罕事，只是这雨带着寒凉落在静默的城市里，似乎成了新冠病毒的帮凶，搅得人们心神不宁，忐忑不安。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
　　 我在脑海中，像放电影一样，一帧一帧地回放有关雨的韵律。古人听雨是一种雅趣、一种情怀，我已听不出这般精致。在一座静态管理十余天的城市里，“哗哗”的雨声，只能加重生活的沉寂，一份惶恐，一丝胆怯，掠过心头。
　　 鬓已星星的我坐在窗前，这是我关联外界的唯一途径。门是断然不能打开的，十几平方米的客房，限定了我的行为，却阻止不了思绪飞扬。楼下是三座楼房组成一个凹字结构的楼院，这种结构似乎能够放大声音，那雨声就格外响亮。一部分雨点不知道打在何处，竟然时不时传来“咚咚”的声音，像不紧不慢的鼓声，击穿夜空下的沉寂。我想和着“鼓点”击节哼唱点什么，比如齐旦布的《游牧时光》：“像那游牧的人们一样，把寂寞忧伤都赶到天上……”最终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任由雨声回荡。
　　 9月9日傍晚，我入住隔离酒店。微信上，朋友关切地问，你被隔离了？我不喜欢这个“被”字，有一种强迫的意味，令人生厌。“入住酒店”这词则不同，它表示个体的主动性，像是外出考察，或者像是赴异地开会。半生以来机关工作经历，已经使我很适应住酒店的日子，况且这个时候“入住隔离酒店”，颇有些“大义凛然”的样子，就差“临行喝妈一碗酒”了。
　　 前一天的午后，一个“某某区流调”的电话，打破了我居家静默的节奏。电话里，平和而舒缓的女声，在核实了我的姓名、身份证号码后，十分清晰地告知我：你被判定为一密。我也平和而舒缓且十分清晰地答道，明白了。我明白了啥？啥都不明白。与谁密接？在何处密接？被病毒感染的几率有多大？一概不知，我想询问一番，最终没有张口。
　　 我仿佛透过电话，看见电话那头，女人疲惫的面容。她要打许多许多电话，重复着同样的内容，一密、一密、一密……如此情形下，纠结于搞清楚事情的本来面目，还原具体的接触场景，说明，申诉，辩解，推理，不过是一种时间的浪费，换不来空间上的自由。面对奥密克戎的隐秘性和极强的传播性，语言变得苍白无力，甚至逻辑都有些混乱。
　　 后来，自己研判，大概是9月3日清晨，擦肩奥密克戎变异毒株。早晨，我在一家快餐店外面，接过老板递过来的餐食，转身回家，前后大约停留两分钟。科技改变生活，这话一点不假，大数据显示有阳性人员与我相处在同一个时空。事实证明，我的研判是正确的，因为快餐店老板以及在我之后买餐的女邻居都是一密，我们一起拎包入住隔离酒店。
　　 我喜欢音乐，晨跑时带着耳机听歌。一段时间里，总是单曲循环播放《听闻远方有你》这首歌。耳机里不停地追问：“我吹过你吹过的风，这算不算相拥，我走过你走过的路，这算不算相逢。”此时，我哑然失笑，就奥密克戎变异毒株来说，这绝对既算相拥又算相逢。
　　 撂下电话，从洗漱用品开始一样样打包。一转头的工夫，又想起一首老歌《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便轻声哼唱起来，“祖国要我守边卡，扛起枪杆我就走，打起背包就出发……”
　　
　　 二
　　 入住的隔离酒店是一家全国连锁店，规模不大，但敢于在店名缀上“国际酒店”的，都不是一般战士，表明档次尚可。往昔人来人往的大堂，此刻冷冷清清，甚至整个大楼都好像被病毒侵蚀过，灰蒙蒙的，压抑着人们抬不起头来。
　　 在酒店门口，做核酸检测，给人和行李消毒时，我下意识地怕打一下衣裤，似乎这样可以赶走看不见的病毒。走进酒店内，电梯间、走廊里、地毯上，都是用胶纸黏贴的塑料布，一副破旧和衰败的样子。人一走一过，一些没粘牢靠的塑料布随风起舞，有点像《西游记》里的盘丝洞，哪里找寻“宾至如归”的感觉？其实，走廊里飘动的塑料布，以及戴着N95口罩都能闻到的消毒水气味，与我关联不大。关上房间门的瞬间，它们都属于外面的世界，而我的世界是有着一张大床的客房。
　　 门里有一个人的孤寂，外门是一座城市的静默。
　　 打开背包，取出笔记本电脑，连接电源，开机，上网，登录。微信和QQ，“叮咚”“滴滴”响起。随便找个音乐网，点击播放，《天空之城》轻柔漂渺的旋律，像窗外银色的月光洒满心间。
　　 我喜欢《天空之城》这首乐曲，也非常熟悉它的旋律。我家卫生间的窗户，对着是另一个居民楼的客厅。那楼的二楼，也许是三楼，有个年轻人弹着一手好钢琴。平时大家都上班，只有周六周日偶尔听到他弹奏钢琴。这回大家都在静默，天天都能听到年轻人弹琴，我更是常在《天空之城》跳跃的音符中如厕，洗耳聆听。虽然不如音乐会雅致，但已然好过无聊、孤寂、呆傻般的静默。
　　 我在音乐跳动的旋律中，“漫步”在自己的天地里，从门口走到窗前，从床头走到床尾。这是我一个人的世界，我的“天空之城”，谈不上是慰藉心灵的所在，却是能够放飞自我。我的目光穿过小小的屏幕，可以看到我想看到的一切，裹着防护服的“大白”，排队做核酸的居民，奔波忙碌的志愿者……我看到无数期盼的眼神，甚至可以透过严实的口罩，看到一张张疲惫、焦虑、惆怅的脸。
　　 在我的世界里，不用戴口罩，也无需防护服。实际上，因为防疫要求房间的空调被关闭，屋里有些闷热，我差不多半裸着呆在房间里。收拾一下心情，把掠过心头的一丝孤寂化作秋日暖阳，“噼里啪啦”地敲击键盘记录外面世界的点滴。屏幕上，蹦出一行字：静默的日子……
　　 夜已深，我已眠，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三
　　 清晨，外面的世界和我的“天空”都是一片沉寂。断然没有汽车引擎发出的声音，鸟儿似乎也晓得了静默，收起晨光中欢唱的歌喉。
　　 手机闹钟准时响起，打破沉寂。这是我与外面世界真人见面的时刻，医务人员到房间门口做核酸。门外的她，裹得严严实实，从声音上判断她是一位年轻女性。我忽然对防护服产生了兴趣，谁发明的？不管是纤细的，还是臃肿的，都能套进去。胖人穿着不显胖，只是委屈了那些婀娜的、曼妙的好身段了。初秋时节，女人们应该穿长裙或者飘逸的风衣，男人们应该是可体的T恤配合修身的牛仔裤，现在他们都是一套白，白得有些瘆人。有天晚上，在小区里看见一位“大白”朝一个楼洞走去，当下心想：“完了，完了，又出现阳性的了。”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女人穿了一身白色运动服，我忿忿地嘀咕，疫情期间，非防疫人员应该禁止穿一套白。
　　 门外的“大白”已经拿起棉签，看得出她挺害怕我的，谨慎地保持着距离。门内的我更害怕她，谁知道她给上一位做核酸的人是否阳性？若是阳性，她有防护服，我啥也没有，还要张嘴喊“啊”。门里门外，都是忐忑，流动着不安和担忧。当棉签从嘴里拿出的一瞬间，连忙退进房间里，迅速关上房门。门里门外两个世界，我不想让浓重的消毒水味道飘到我的世界里，熏染我的肺叶，甚至熏染我的情绪。
　　 已然早早起床了，就不能白白让时间流淌，哪怕隔离的日子有大把的时间挥霍。换上运动鞋，抓起两瓶矿泉水，先来十分钟扩胸运动，再来五十个无负重深蹲，按着床沿做三十个俯卧撑，接着开始三十分钟原地踏步跑，直到大汗淋漓。人们常说，生命在于运动，这是就个体而言。实际上，就一座城市来说，繁茂也在于运动，物的流动，人的流动，处于静态的城市暗淡而缺乏活力，像深秋时的鸣虫，每一声鸣叫都气若游丝。
　　 点开“江山文学网”，有一封来自编辑部的飞笺。说是我的征文获奖证书，因为疫情无法投递，以后再邮寄。一本获奖证书，无关吃喝，不会影响日常生活。但细一琢磨，又不无遗憾，我应该有的喜悦之情被静态阻滞了，被静默迟滞了，迟来的欢乐还能保持原有的热度吗？
　　 我可以不急不躁地等待一本证书，而妻子等待回家的时机，却一片渺茫。今天是9月10日，教师节与中秋节结伴而至。妻子是保险行业职业讲师，算是半个“教师”，在城市静默之前到贵阳某保险公司“传道受业解惑”，此后又赴柳州商谈课程。这个时候回家就是禁足，在外漂泊则是自由，我俩从未如此郑重地思考过自由的可贵。综合考虑后，决定妻子暂时不回家，在外云游等待城市解封。此时，她游荡于广西的山水之中，而女儿小猪作为“二密”，一个人居家医学观察。
　　 月圆之时，一家三口分处两地三处。虽然不能团圆，但仪式感还是要有的，我拿出从家里带来的一串葡萄和一块月饼，给自己倒了一杯自带的白酒。李白举杯邀月、对影三人，是在庭院花丛间，我出不得门，只能坐在窗前赏月。酒店房间有一扇朝东的窗户，正好可见泛着柠檬黄的圆月。月亮与太阳一样，初升的时候是最美的时刻。一轮明月玉盘般挂在鳞次栉比的钢筋水泥建筑之上，不见了曾经的霓虹闪烁，夜色更加浓重，唯余蟾光自顾自地飞彩凝辉。
　　 我知道，这个月明之夜，许多人家难以团圆，甚至因为房间朝向的原因，赏不得圆月之美。我试图隔着玻璃拍摄皓月初升的美景，发到朋友圈里，却发现酒店窗玻璃脏得厉害，只好作罢。
　　 月朦胧，玻璃更朦胧，外面的世界便像隐在月色中。何时不朦胧？
　　
　　 四
　　 又是一个沉寂的清晨，手机铃声打破如昨的寂静，我重复着昨日清晨的一切，开启9月11日的隔离生活。
　　 早餐过后，沏一杯普洱茶。在电脑前坐定，修改拙作《静默的日子》。忽然，听到窗外传来一阵对话声，“老师好！”“同学们好！”来到窗前，循声望去，原来是侧面居民楼五层的一个男孩在上网课，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把音量开得挺大。按理说，我正在写作，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以便专注字里行间，遣词造句，抒发情感。如果是往常，我会非常讨厌这样的杂音，但此时却觉得这声音那么亲切，如归校园，仿佛回到往昔调皮捣蛋的学生时代。
　　 放下电脑，坐到窗前，听那位女老师不急不慢地讲课。这是一堂物理课，虽然我物理学得不错，毕竟四十多年过去了，老师讲的内容，已经一点也听不懂了。可我一直静静地听着，直到男孩说：“老师，再见。”
　　 在听了一节物理课之后，我回到文字中，继续延展对文学的追求，写自己喜欢的文字，写写静默的日子。从9月1日起，我按照组织要求下沉社区，参加防疫工作，在自家小区负责卡口执勤工作。必须承认，自己在市直属机关工作二十多年，多少有些官僚，对社区了解甚少。现在我回归基层，回到老百姓之中，看到了疫情下的人生百态，有坚毅、奉献、辛劳，也有无奈、困苦、容忍。
　　 疫情之下，不敢奢谈岁月静好，静默的日子都是难捱的。
　　 我把拙作修改完，发表在“江山文学网”上。晚上，这篇短文被推荐为精品文章，照例在标题之前加上一个“红豆”。在梦里，我看见，郁郁葱葱的树木上结满红豆，晶莹如珊瑚，浑圆而鲜红。
　　
　　 五
　　 我从浑圆而鲜红的“红豆”梦中醒来，初升的太阳毫不吝啬地把阳光洒满房间。9月12日，令人振奋的好消息与阳光一起闯入我的世界，城市从静默中渐渐醒来。
　　 城市有序解封的消息，霸占手机屏幕之上。朋友老高发来动态视频，他没有去买吃的喝的，发动静默十多天的汽车跑到海边，在蓝天下碧海中畅游一通；抽烟的老王在静默前香烟准备不足，已经“弹尽粮绝”，此时忙不迭跑到超市补充“弹药”；老庄两口子解除七天酒店隔离，他俩做核酸时在一无症状病例后面排队十多分钟，有惊无险，“虎口脱险”，正在举杯庆贺；同事在微信中说，最不愿意去上学的孩子，竟然问起啥时能到学校上课……
　　 寻常的、琐碎的生活片断，平时谁会在意这些，现在却弥足珍贵起来，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令人欢欣鼓舞。
　　 生活的烟火气正慢慢聚拢起来，城市活力重现，人们重返寻常如旧却又格外珍惜的日子。
　　 午餐精准地于十二点钟，放在门外的椅子上。一盒米饭，一份炖白菜，一份软炸肉，还有一个水蜜桃。我一改往日晚上喝酒的习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子饭一盂，子啜一觞”，敬生活，敬烟火气。
　　
　　 六
　　 昨天的好消息连同渐归的烟火气，不可避免地令9月13日变得平庸起来。门外的世界正在回归往昔的样子，门内孤寂的我，依然孤寂。电视新闻里的播音员自话自说，他不需要对话，而我需要。也许我该与自己对话，只是这样恐怕会更加孤独。
　　 从清晨起床，到晚间入睡，都是坐在笔记本电脑前，“噼里啪啦”地敲击键盘。回忆是一剂排解孤寂的良药，我写过去的生活，和曾经动感十足的日子。我知道自己文字不一定能打动别人，但一定会感动自己。
　　 窗外传来阵阵汽车鸣笛，有人大着嗓门高谈阔论。听不清楚谈什么论什么，如同朱自清所言：“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在寂寞得落廖的日子里，我只有奋笔疾书，与文字相拥。
　　
　　 七
　　 窗外的雨，没完没了地下着。“哗哗”重叠着“咚咚”，似乎是与我诉说着一周来外面的故事。身后床头柜上电话铃声阵阵，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刺耳，打断我与大雨的倾述。
　　 “你好，明天你的隔离期满，估计下午可以回家……”
　　 没有喜悦之感，也无激动之情。“哗哗”的雨声，伴我入眠。
　　 9月15日的清晨如期而至，我在“哗哗”的雨声中醒来。
　　 这雨竟然不歇气地下了一天一夜，而且还在下着。门口传来敲门声，先是给我做核酸，然后按照要求在室内五个点位取样，给门把手、枕头、洗漱台等做核酸。我收起笔记本电脑和随身携带的物品，静静地等待核酸结果，等待通知下楼的电话。
　　 楼下的男孩又在上网课，他调低了音量，又有阵阵雨声干扰，听不真切是一堂什么课。我好想是一堂语文课，听同学们朗读朱自清的《荷塘月色》：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
　　 “每一次的归途都是一种享受，每一次的回家都是一种惊喜”这是不是宫崎骏《千与千寻》里的台词？
　　 妻子云游在苗寨、瑶寨、侗寨、布依小镇之间，那里的风景美吗？何时归家？
　　 有人说，雨是云伤心的眼泪，那么心雨呢？
　　 窗外，雨还在下。
　　 我没有雨具，就这样走进风雨？
　　 是的，这不算什么，迎风踏雨，好过孤独，胜过静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