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情归土地(散文)
“面朝黄土背朝天”,在那片土地上,农民一生赖依生存,即使再多的苦难,也深爱着土地。年轻的我,不懂得土地,反而觉得是土地让我受尽了“奴役和欺凌”,急欲挣脱土地的束缚。历经曲折,我最终还是情归土地,我又觉得土地亲切而温暖,世上再无如土地一样的温床可以让我恣意索取,纵情相依。
一
从记事起,父母乡邻口中的“地”,就是我的噩梦。因为它使父母整天为之忙忙活活,连我也深受其害。
大概刚刚高过锅台的时候,每天早上,天还很黑,母亲就把我从睡梦中叫醒,告诉我天明了就起床做饭。还没等到母亲从床边离开,我头一歪就睡过去了。等到太阳三竿子高的时候,母亲疲惫地从地里回来,我却睡得忘记了烧饭。母亲气得要打我。我就恨那满山满坡的黄土地。若不是它们占有了母亲的早晨,我哪里要早早起床?我可是连划根火柴都要吓得胆颤心惊的女孩子,却要走进烟熏火燎的世界,要眼泪鼻涕一大把地去烧火做饭!
等到我真正下到地里,接触农活,才知道,地里的活,原来是手持镢头铁锨,开沟挑水,施肥插秧,绝不仅仅是做饭那么简单。哪一样都是力气活,哪一样都比做饭要累得多,哪一样都要累得眼冒金星。就连最简单最轻松的给麦子打捆,干上俩小时也得恼火――它总也捆不完,摆在地里,长长的,何时是个头。之所以说这是最轻松的活,是因为不用把腰弯到九十度,顶着毒辣辣的太阳,挥着镰刀一把一把地割麦。那更是一种折磨,任镰刀怎么挥舞,却总也到不了头。汗水“吧嗒吧嗒”跌落到地里,身上的衣服一拧就能出水,“腰酸背痛”这个成语就是那个时候从书本知识变成了亲身体验。握镰刀的手渐渐没了力气,可抬头望望,前面依然麦浪翻滚。这是土地留给我最深刻、最清晰、最原始的感受――地里的活儿好像永远都干不完。春天耕地种花生,夏天麦收完了种玉米,秧地瓜(把地瓜苗插到地沟沟上,浇水培土,地瓜秧就长大了)。秋季,当然最忙了。要把地里所有的庄稼收回来,还要忙着种小麦。每一天,都像在与时间赛跑,累到怀疑人生,明天还得继续。
只有到了冬天,似乎才可以站在这一望无际的大地上,用大把大把的时间,悠然地看看南山。细细端详这冷寂的原野,此刻,它是那么安静。北风呼啸着掠过,地面上几棵枯了的玉米秸秆,在风中抖着几片枯萎的叶子,“哗啦啦”地一阵响过之后,再无声息。远处的杨树落光了树叶,田野里没有了昔日的繁忙和噪杂。一搾高的青麦苗在萧条的土地上,显示出它们勃勃的生机。
冬天的安逸转瞬即逝。这永远需要照料的土地,又使我们一家受尽折磨。父亲干瘦的身躯,架在两垛麦子中间,只见麦垛移动,却看不见父亲的身影。上千斤的重担全压在父亲身上――一亩地的麦子,都要父亲用独轮车运回家。独轮车的前方拴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勒在我的肩上,我是父亲的眼。我身体使劲向下弯曲,几乎要扑倒在地上。父亲跟着我的牵引,双脚埋进土地,弓着身子,用尽力气,推着那沉甸甸的麦垛,过河,过桥,上坡。村里那道坡可是真长啊,已经过午,太阳西斜,饥肠辘辘,前心贴着后背,两腿沉得像灌满了铅,每往上走一步都需要咬着牙。那个时候,我懂得了坚持的意义,当然,更有坚持的残酷。等到坐到饭桌前,才感觉浑身的骨头都散了架。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对我来说,土里刨食的辛劳,颠覆性地碾碎了所谓的丰收喜悦。
坐在田梗上大口喘气的时候,看着野外这茫茫大地,这片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土地,父母仍然在那弯腰驼背地劳作,没有丝毫的怨言。他们和这些庄稼一样,把根扎在了这片土地里,从没想过要离开。他们甚至都没有想过,如何为我争取我走出这片土地的机会。我不敢跟父母诉说我要离开的想法,我曾经呆呆地凝望着土地,没有表情,母亲看见喊我,我无神地看着她,希望母亲懂得我这样的意思,而母亲哪里懂得,她又弯腰匍匐在土地上,继续她缓慢的动作。
二
小学毕业,我考上了镇里的重点中学。全村就我一个。意料之中的事,我没有特别的惊喜。只是父母特别高兴。谁都知道镇里的中学有最好的老师,去那里上学的孩子都能成为跳龙门的鲤鱼,跳出这片黄土地。我是村里学习最好的孩子,三年之后我就能华丽转身,离开这片土地了。但是,到了开学的日子,我却被告知,我的政审不合格。
父母没有能力去找任何人。他们只会在土地上撒种收获,却不知土地之外那些门门道道的深奥晦涩。
十三岁的我,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悲凉,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命运并不能自己做主。
不知道通往镇上的大路怎么走。我连最美的憧憬也不想去回味,坐在镇上中学高大明亮的教室,享受书声琅琅的日子,不属于我。
我被迫留在村里,成了那些一手执锄一手执笔老师的学生。他们挽着裤腿,鞋上带着泥土,嘴角沾着饭渣就站到了讲台上,用土地一样朴素的语言,讲着如土地一样板结的化学分子式、物理公式。我听得云里雾里茫然一片。学习成绩一落千丈。尽管后来在镇上教学的四叔,把我弄到了镇里的中学,可是只有半年时间。我中考落榜了。
算命先生说我是金命。看来,此生只能与土地为伍,因为土能生金。是命中注定,我与脚下的土地,缘深,尽管情浅。我一意孤行,没有听任何人的劝慰,决意不再复读。
只是后来许多年,我经常做一个同样的梦:大考来临,我却什么都不会,数学题不会解,英语单词全都忘记,要背的史地生一道没背,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突然间,就从梦中醒来,那揪在一起的大疙瘩堵在胸口,无法入睡,只好呆呆坐到天亮。这样的梦,重复不断,反反复复,连绵不绝。
我死心塌地地跟着父母下地。我不喜欢土地。它使我又累又脏。我的手上是水泡,肩上是老茧。鞋里是土,裤角里是土,脸上是土,连发稍上都是土!土生土长,土里土气,灰头土脸!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人们都要拼着命地想尽一切办法逃离乡村,逃出这片只有恐惧没有爱的土地。大人们找人托关系,把自己的孩子弄到城里去;年轻人,头悬梁锥刺股,发奋读书为的是摆脱土地的束缚;女孩子们通过婚姻,嫁到城里,哪怕比自己大上十岁八岁,只要不与土坷垃为伍,就是天堂之上的日子。只是,当我明白这些事理的时候,离我的小升初已经过去了整整的六个年头。
我被结结实实砸在了土地上。也许,我不能再有什么非分的想法了,突然觉得那片土地没有抛弃我。
三
直到结婚以后,老公说要把我带到城里去,我有点措手不及,甚至有点惊慌失措。就这么离开土地了,离开了让我恨过的土地,我还有些不适应,也许是土地原谅了我的无知,土地让我有了美妙的回想。
从小与土地为伴,我已经习惯了对土地的依赖。土地虽然让我失去了光鲜亮丽,却也用它广袤的胸怀滋养了我。它跟人最大的区别就是,土地没有欺骗,从没有谎言,它也从来不厚此薄彼。只要撒下一粒种,它就能长成参天大树,就能结成硕果累累。即使是花,也可怡情养心。不对,可暖身暖心。那年,地里种了一块棉花。母亲说,我们要过一个暖冬。我的棉袄一年一年地变小,袖子一年一年地变短,半截手腕都露在外面。为此,母亲种了一块棉花。棉花开了的时候,我去地里摘棉花。远远望去,一朵一朵,像天上的云掉到了地上。我不敢用力,生怕我的小手弄脏了它们干净的脸。我小心翼翼地轻轻一拽,那花就从棉壳里轻巧地跳出来了!真神奇啊,我把这朵从天上掉到人间的云,捧在手心,左看右看,爱不释手,贴在脸上,软得跟风一样。母亲用这些棉花给我做了崭新的棉袄,从此以后,我的手腕就全部装在棉袖筒里了。
纯洁的土地,呵护我的温暖。甚至,冬天凛冽的寒风吹过干裂的土地,我都觉得心疼了,怎么可以不爱惜它的肌肤呢?土地给我了粮食,饱我的肚腹,土地给我了棉花,暖了我的身体。土地啊,和我的父母有着一样的尊贵。有时候想想,我曾抱怨土地,恨过土地,脸上便有了羞赧,觉得火烧过一样。我想给土地道歉,道歉的话,如果土地可以听见,那该多好!
我对土地的感情是爱恨交加。之前就没有真正地喜欢过,我始终不能够像父母一样的,把自己的灵魂完完全全地交给土地,离开的念头一直潜在心底。而当真正要离开,彻底与它决裂,似有点惴惴不安,毕竟,土地给我的安全感是看得见摸得着的。
我们要离开了。傍晚,我到父母劳作的土地里去,他们还在干活。我呆呆地面对土地,弯腰掬起一抔泥土,扬起,泥土还是洒落在土地上,哦,千百年来,那些泥土总是依恋着那块土地,不离不弃,大风吹来,想把它们搬到另一块地,那么费力,土地说,妄想!我不知为何我突然变成了土地的同情者。我把离开前的情感说给老公听,他说,有点矫情,也不是永远离开,我们的户口还在。他理解的土地是一种权利,我理解的土地是一种情感,我们是走了两岔了。就在这一刻,我的情感发生了深刻变化,我深深爱着这片土地,或许还只是因为有父母的耕作和劳苦承载在这片土地上,我才这样,就算是这样吧,曾经付出过的,总是积攒了厚重的情感,我不舍得了。
而且,多年以后,这种感觉变得更加浓厚和热烈。
每一次回老家,看到田地里一片片蓊葱茂盛的庄稼特别亲切。那是我曾经的朋友,它们那么亲密地陪伴过我,它们见过我的狼狈,见过我的愁绪,见过我低头,也见过我的决绝。回到家,左邻右舍,纷纷前来,我被淳厚的乡情暖暖地包围着。我爱吃小瓜韭菜饺子,二婶带着我房前屋后的找。母亲和邻家嫂嫂还有二婶,都习惯把门前空闲地段种上南瓜栽上各种小菜,小南瓜长到比拳头稍大,正是包饺子的好时候。嫂嫂们热情洋溢毫不犹豫地把它们摘下来,还有自家的时令蔬菜,毫不吝啬,塞满我的车。
自从离开了土地,地上长出来的东西突然变得金贵,变得温情脉脉,变得热情洋溢,变得暖心暖肺。老家的人没有因为我带着泥土而嫌弃我,没有因为我离开土地而责怪我,他们像这片土地一样的包容我,爱护我,连一棵辣椒都结得那么丰盈,这是土地的馈赠,是老家的热情。母亲更是在大中午的太阳光下,去地里拔了满满一大筐的花生,这时候,我完全忘记了土地曾带给我的磨难,我只感觉到,归来,我是这片沃土的孩子。我不再憎恨它,不再讨厌它,不再敌视它。
我吃土地上长出来的五谷杂粮。不是我矫情,我喜欢吃父母土地里长出的东西,感觉那些粮食再怎么粗糙,都是精品,再怎么干瘪,都是带着感情。也许这种情绪很狭隘,但我宁愿坚持着这样的想法和习惯,爱惜自己土地里长出的任何东西。
四
感谢土地。
它让我懂得了包容,曾经的我,在心中责骂过土地,它听见了,却无言,忍受着。现在,我学会用土地一样宽阔的心胸,去容纳。容纳绿水青山,也容纳枯枝败叶。
它让我学会理解。理解土地之广袤,总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理解太阳落山,总会有几晚没有月光。
它让我学会原谅。在一滴泪中,稀释过去,原谅别人。让自己在真正的释怀中,心怀善意地度过一生。就像土地原谅我的无知,原谅我心中那些杂念,原谅我的腹诽,默默地承受着一切,我虽无土地那样广博坦荡,但我有土地滋养过的品质,以一抱之怀,包容着一切,除非我的怀抱不够大,我也给以理解和同情。
土地让我变得坚强,乐观,豁达。让我在面对难以承受之苦之痛的时候,想起在土地上挥汗如雨与尘土做伴的日子,我的希望就如地里的庄稼,割了一茬总会长出下一茬。天亮以后,我又满血复活。
土地,让我懂得了爱惜。我爱惜土地上长出的一切。一棵树。一个土豆。一粒花生。甚至一根草。
一阵风吹过,地上扬起一阵尘土。那是土地的生命在舞蹈。
我爱惜从一双双干枯粗糙的手里递过来的每一把青菜。它们带着乡邻对我的爱,带着土地对我的爱。
那一方厚土,是我的血脉。我的心,我的魂都已经紧紧地贴在了那方土地上。
每一次驱车回家,我不知为什么要回家,看望在土地里劳作的父母,是一种习惯。我总以为欠下土地什么,哦,可能是一份情感的安顿吧,让我情归土地,救赎我一颗曾经不够纯净的心吧。
更让我感动的是老师的编按,捧着手机读了一遍又一遍,在老师的文字里,泪水终于释放了压抑在心底多年的情结。
问候红花草老师!我们向前看!四季有轮回,风景亦不同!美好的,在前方等我们!
感谢老师。问候老师!祝福老师!开心快乐!
我家半工半农,父亲是老师,母亲守土地,但父亲那时工作的地方,离家尚远,周末才回家,我是老大,母亲生了小弟后,身体不好,小小的我就成了母亲的左膀右臂,恰如文中所说,刚及灶台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搭起小板凳洗碗,做简单的饭菜。也跟在母亲屁股后面去收麦子,永远做不完的家务与农活,那种无助与无望的感受,太深刻了。但是,我写不了这种文字,感觉太遥远了,这是幼年的记忆,母亲在我工作后,我们全家搬到了城里(本身就在城边的农村),真正离开了土地。但是我却越来越想回到以前的家,父母在城里生活20年后,终于在2017年,把已经破了的老屋推到,原址上重新修建了楼房,现在每每回去,那是从身到心都特别舒适与放松的休验,好像只有回到那里,我才是我。可是,父母因为腿脚不好,不适合上下楼,又回到城里的电梯房。
月亮写到被人顶替上学,我感觉那种刺骨的冷,弥漫了我的周身,那种绝望与悲凉,真的会让人失控。好在挺过来了,一切都走向自己喜欢的样子。
生于土地的人,真的迫切渴望离开土地,尤其是那个时代的人,现在的人,这种渴望不会那么深切,毕竟农村现在条件很好了。但离开土地之后,真的会怀念。老话说:故土难离。只有体验过故土的人,才会懂得这种情感,如此真。
情感的真融入文字,文章就自然打动人。文章最后的升华,更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土地一样厚实的文,土地一样深情的文,学习了。
节日快乐
文章情感饱满、感情真挚、充满着浓郁的乡土气息。好文,拜读,祝月亮老师节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