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生活】锄(散文)
一
在我很小的时候,记得母亲常常提及父亲多般的“手艺”。
父亲年轻时学过木匠,桌椅柜橱都能做得像模像样,但从没有给家里做过一件家具;他也学过瓦匠,三村五里好多人家的房子都留有他的印记,却从没给家里垒过一堵墙;唯有在学铁匠时,他打过一把锄头,放在家中用了二十来年,直到现在。
父亲自己也说过,他年轻时没少学行艺,但是哪一行都没干出名堂,最后只落得扛起锄头,下地种田。
提起父亲的那把锄头,可以说从记事起,就闪烁在我的记忆里。
其实,那就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锄头,与别的锄头比起来,除了样子有些许偏差外,再没什么不同。可是就是这样一把不起眼的锄头,却被父亲格外爱惜。
每当锄地回来,他总会找块瓦片,将粘在锄头上的泥土疙瘩,连同滋生的锈迹,小心地蹭去,然后再仔细地打磨着刃口,直到锄头干净如新,光亮照人。然后再用力挥上两下,察看锄头和锄柄连接处是否牢固。总要翻来覆去打量几番,确定没一点问题后,才会将锄头扛进厢房,稳稳地靠在墙角。
在农村,邻里街坊之间,难免会借用一些物什。听母亲说,有次对门海叔来借用锄头,她顺手抄起父亲那把锄头借了出去。结果锄地时不小心碰到了砖头,将锄头给崩掉黄豆粒大小的一块刃。
海叔和父亲的关系一直不错,下地回来便找父亲解释此事,还非要去村头的铁匠铺,给我家打造一柄新锄头。
父亲拿过锄头,用手摸着断口新茬,仔细地端详。见海叔不断地客气,便淡淡地说:“算了,不用了,我看还不影响锄地。”
可是海叔走后,父亲独自用手摩挲着锄头,一个人喃喃自语:“怎么就这么不小心呢?怎么就崩刃了呢?怎么就偏偏借出去这把呢?”
那天,父亲跑去厢房好几次,似乎想印证一下,他的锄头坏了到底是事实,还是梦境。
自此以后,父亲的这把锄头,再不外借。
二
父亲在我的印象里,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常见他穿着挂带背心,肩头扛着锄头,一手扶着锄柄,锄柄上还时常搭着一条擦汗的旧毛巾,一步一步走向村外的田中。直到日头偏中,又见他同一个姿态,从地里回到家中。
回到家,他照例仔细地拾掇那把受了伤的锄头,待放置好后,才从院子的黑釉缸中舀半盆水,将擦汗的毛巾丢进去涮上几把,然后脱掉挂带背心,擦拭身上的汗渍和泥土。
父亲对我的学习一直很严苛,但是上初中时我很贪玩,导致成绩一直不太好。
一次暑假,父亲扛起他的锄头,又拿出另一把锄头交给我,让我跟他去给玉米田锄草。
到的田中,我开始没感觉到怎样,不就是锄草吗?我见过父亲锄草的样子,迅捷而轻松,我觉得我也没问题。而且看着绿意盈盈的苗子,时而微风徐来,还让人多少有些惬意。
父亲给我简单说了下锄草的要点,我只马马虎虎的听了几句,心想:这么简单的活计还用学吗?
见父亲弯下腰,挥起他的锄头开始了作业,我也急忙忙学着他的样子弯腰,挥锄。
可是,看事容易做时难啊!
垄间的草还好处理,毕竟有作业的空间,但对付那些紧贴着苗子而生的草来说,我就无能为力了。有时锄上好几下,也没动得杂草分毫,反而一不小心伤了苗子。
再加上锄草时,需要保持弯腰的姿势,没多久我就腰酸背痛了。
而且农村有个俗习,锄草要趁天热,这样翻出地的草经过太阳一晒,不久就能枯死。反之,则有些生命力强的草又会重新扎根复活。平时父母不让我下地干农活,因此不到一个小时,我便被太阳炙烤的恹恹如刚被锄掉的草。
三
当父亲收住他的锄头,回身检查我的锄草效果时,脸一下子黑了下来。
顺着他的目光我看了看自己的“杰作”,又看看父亲刚锄过草的几垄苗,不由得汗颜无措。
父亲那边苗间的草,被锄的干干净净,经过太阳一晒大多已经瘫软在地上,基本算是一命呜呼了。而我这边虽然也有锄过地的痕迹,但好多小草还在土坨上傲然站立,一棵棵仿佛正在讥笑我。
父亲一脸不高兴:“像你这样干,杂草是死不了的。看着,我是怎么干!”
只见他用肩头的毛巾抹了一把汗,然后弯下腰,双脚一前一后站立,挥起锄头,准而快地锄向苗间的杂草。深浅掌握的恰到好处,翻起的土层散向两边,将杂草根裸露了出来。偶尔有一些未散的土坨,父亲也会用锄头砸散,如此一来,长在上面的草也便九死一生了。
刚才我只是应付差事,按照流程将土锄了一遍,对于那些结实的土坨少了一道敲碎的工序,所以才会出现那种情况。
看着父亲保持着一个姿态,不疾不徐地前进着,我也焦急地在后面紧忙活。
等我到地头时,父亲已经抽完了两袋烟。不过对我后来的锄草效果,似乎是满意的,因为他没再数落我。
半晌农活干下来,我的手掌已经磨出了三个水泡。回家的路上,一向不善言辞地他对我讲出了一番道理。
“锄草不只是走个过场儿,而是要利用各种方法,争取一个最好的结果,不然你所有的力气都是白费的。学习也一样,你骗它,它就骗你。要掌握正确的方法,靠着努力认学,才有机会考上理想的学校。话我不多说,你也不是小孩子了。看看你手上的泡,你觉得是学习苦呢,还是种地苦。如果你觉得上学没出路,那只能接过我这把锄头,整日守着这一亩三分地了。”
父亲几句朴实的话,一下子触痛了我,他今天不单单是教给我田间锄草啊,主要是想要将我脑子中的杂草锄去。
诚然,之前学习不太好,主要还是我不认真对待,贪玩厌学,努力不够。今天父亲已经委婉地指出了我精神上的杂草,我再不主动锄去,结果就真的像他说的那样了。
有时候,几句普通的话,赶在恰当的时机说出,就如同醍醐灌顶。父亲的话就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学习的锁。
四
记得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父亲很兴奋。
一向不好酒的他,特意让母亲炒了两个菜,打开一瓶放了很久的“四特”酒,与我边喝边谈。一直喝到灯火阑珊,满面红光。
那天父亲说了很多话,我也初次了解到他为何珍惜他那把锄头了。
“我这一辈子干了很多行艺,却没有一样混出名堂。厢房里那把锄,是我学艺时打的。前前后后足足打了三天,改了七八次,直到师傅满意。当时我也是跟你那天锄地一样,满手水泡,却只能咬牙坚持。”
“但是当锄头成型时,我很开心,觉得工夫没有白费。可是我手艺还没学到手时,师傅便得了脑溢血,留下了后遗症,便再也教不了我了。那把锄头,也就是我学铁匠唯一的成品了,所以我爱惜它。”
“再有,我经历的那些苦难,不希望再发生在你们身上。因此供你们几个上学,希望将来都能有好的出路,别再土里刨食,听天由命了。你今天考上大学,也算我没白忙活。哈哈哈。”
看着父亲畅意地笑,我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想起父亲常常天没大亮就拿起锄头下地的情景,想起父亲锄地时被骤雨浇透高烧三天的经历,想起父亲用质朴的言语敦敦教导我好好学习的时候,我不由得赧颜惭愧。要不是他,也许现在我已经拿着他的锄头,在田间辛苦耕耘呢,哪能得来现在红底金字的《录取通知》。
父亲爱着他的锄头,我爱着我的父亲。他就是我精神上的锄头,在我思想荒芜的时候,将我心头的杂草,锄的干干净净,如同他用自己的锄头,挥向田间的莎蔓。
自此以后,他有他的锄头,我有我的“锄头”。
直到前年父亲离世,他那把锄头依然在老家厢房里,静静地靠在墙角。其余皆好,唯锄刃上那块豆粒大的缺口,已经泛出沧桑。而我的“锄头”,如今,却已长眠地下,再不能见。
今年清明节回老家,我在厢房里再次看到了父亲那把锄头,已然蛛丝尘网,锈迹斑斑了。
我特意取到院中,找了块抹布,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然后又用一块瓦片,学着父亲当年的模样,细细打磨着锄刃上的斑斑锈迹……
紧紧盯着锄头,听着瓦片与锄刃摩擦出来的声音,我丝毫不觉得刺耳,却渐渐眼前模糊,禁不住泪潸潸了。
父亲后来“锄”去了您不爱学习的心头杂草,您通过努力,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父亲成为您心灵“锄头”。写得真好!学习了!拜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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