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爷快死了。屯子的人不说死，他们对小米说，你爷要去你奶那里团聚。
　　 小米也不说死，那天大大将爷拉的粑粑裤子用一根竹棍挑着盛在粪筐里，到门前的河套洗。喂爷吃饭的活儿，就留给小米了。
　　 小米粥是大娘熬好的，亮晶晶的米粒，卧在汤里，稀稀拉拉的几粒，爷吃不了稠食物，拉不出粑粑，得人帮他抠粑粑蛋儿。大大就让大娘熬粥。小米用羹匙一勺一勺喂爷喝粥，动作很慢，怕呛到爷。
　　 爷依在两只枕头垒起的墙上，喝一口，看一眼小米。爷说，爷要死了，以后爷会在你奶奶那边生活了。小米就小手捂住爷的嘴，不不不，爷不能死，小米不许爷死，爷死了，小米怎么办？爷混浊的眼睛里挤不出一滴泪了，爷的泪在他躺在炕上后，一点一点哭干了。爷说，小米有大大，有大娘，大大大娘就是你爹娘。小米说才不是，大大大娘是军军哥的爹娘，军军说得，军军一直这么说的。爷说，军军乱说的，小米就是大大大娘的闺女，你看你看，小米的脸，像颗瓜子瓤，跟大娘一样一样的。你看你看，小米的皮肤白白的，大娘也是白白的。小米说，爷，我不信。说什么我也不信。爷说，爷是世上最爱你的人，也不会撒谎，你要是不信爷，爷很生气的。
　　 爷就咳嗽，咳成一只虾米似的，小米伸手掏爷嘴里的浓痰，小米一点不嫌弃爷脏。爷终于不咳了，把小米揽过来，深深地叹了口气，你爹你娘在很远的地方，你好好的，长大后去找他们。小米就点点头，又摇摇头。小米哪里知道爹和娘已经死了，就埋在后山垭口。
　　 小米刚生下不到半年，爹和娘赶马车到乡里买一口大缸准备回家腌渍酸菜，半路上一辆三轮车迎面撞了过来，马受惊连人带车扣进旁边六米深的沟内，马瘸了两条腿，小米的爹当时摔得脑出血身亡，小米的娘被肇事司机送去医院途中也咽了气。
　　 那时，爷身体硬朗，一顿二碗高粱米饭，一钵子白菜土豆丝，那时的爷和小米爹娘住老宅子，大大一家住东厢房，东厢房是后来盖起来的，捋着北窑出的黑瓦，墙体是父子仨个在太平岭村大山凿得青石砌成的，大大很满意，爷的安排。
　　 老宅子是稻草苫得，黄泥加石头搞起的，大大娶大娘用了一头毛驴崽子，二斗稻米，五尺红绸布，一套水红绸布衣裳，还有十元钱。小米的娘只要了一架前进牌缝纫机，六袋苞米粒，苞米粒是用来解决小米外婆一家人半年的粮食问题，六袋苞米救了他们的命。小米娘贤惠，对爷也好。爷坚决和小米爹娘一个屋檐下过活。
　　 小米来到尘世，还来不及叫他们一声，爹娘，就都走了。爷说，大大大娘，瞒住小米，就告诉小米，爹娘去阿荣旗讨生活了。大大大娘点头答应，这么小的小米，二小时前还吃过娘的奶水，她爹娘说没就没了，大大哭，大娘也哭，大大家三岁的军军也不知所以然的哭，爷咕咚跪在大大大娘面前，爷说，小米没爹没娘了，你俩就做她爹娘吧。
　　 大大惊了，大大看看大娘，大娘看看军军，老半天才吐口，养着可以，喊俺娘就免了，乡下习俗，俺不想认别人的孩儿，坑了自己的……爷想了想，只要小米有个家，总比送人强，又是小米的亲大大大娘，差不到哪里。
　　 爷同意了，小米是吃爷养的羊奶长到现在的，小米和爷住在老宅子，吃饭时在大大大娘的房里。大大拗不过大娘，大大的意思，爷是长辈，小辈儿理应到长辈房间拜访，吃饭，商量事儿。大娘说不去，大娘抗不了爷的旱烟味儿，小米会说话的时候，叫大娘一声娘，大娘嗓子眼挤出一个嗯，大娘没反对也没制止小米叫她娘，小米管大大叫爹，大大爽朗地应了。
　　 大大看着小米一天天长大，骨子里那种亲情的烟火，如何也浇灭不了。大大将小米放在脖子上，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又一圈。站在酸枣树下的母羊咩——咩咩叫了几下。大大眼里含着泪，低低地说，小米，小米，羊是你的娘，它比娘更亲人。
　　 小米不懂大大说得，羊就是羊，它怎么是娘。军军是小米的哥哥，军军有大大做得木头枪，铁环，弹弓。小米没有，军军每次做游戏，带着小米。小米说，爷，哥哥有的玩具，我也要。爷就做了来，小米开心极了，小米问爷，大大为什么不给她做玩具，爷说，你是女孩子，你该玩布娃娃，玩鸡毛毽子，小米也看到屯里的女孩玩布娃娃，鸡毛毽子，回来冲大娘要，大娘也给缝制了，军军见小米有可爱得布娃娃，就抢，小米要到大娘那告状，军军说，你不是我娘生得，娘是我的娘，不是你的娘。
　　 小米急哭了，小米说，你瞎说，我是娘的闺女，你瞎说。军军抠了抠鼻屎，抹在衣襟上，不信你去问爷。小米梗着脖颈说，你不是，你爹娘死了！小米气哭了，小米说，你爹娘才死了，爷说过，俺爹娘去阿荣旗讨生活的。军军听小米说他爹娘死了，上前搡了小米一把，小米没站稳，一屁股坐在地上，额头偏巧碰在墙上，瞬间鼓出一个大包，小米疼得嗷嗷直哭。爷从外边回来，肩上驮着半袋花生胚子，那时的花生是稀罕物，屯里没几家吃得起，花生胚倒是有，咀嚼起来也香。爷在生产队张会计那用烟叶子换了小半袋花生胚，兴冲冲地朝家走，他在想着小米和军军看到花生胚，肯定高兴。大步流星走到院外，就听到小米在东厢房，大大的屋里没好声的哭嚎。
　　 爷一个箭步窜进房间，见小米额头出血了，问军军咋回事？
　　 军军小嘴一噘，不赖我，小米和我争我爹我娘。小米扑在爷怀里，嚎着说，爷，军军说我爹我娘早死了，真的吗？爷来火了，一家人狠狠压着，掖着，就不想让小米知道爹娘死了，就连左邻右居，爷也时不时地嘱咐过，别说漏嘴，一旦小米了解爹娘没了，她内心会有阴影的，也会自卑甚至患上自闭症。
　　 爷不清楚什么叫自闭症，爷明白自卑能导致一个人失去生活和梦想的信心。屯里同姓不同宗的张博年，他儿子水光溜滑的一个后生，因张博年老婆水性杨花和大队书记搞在一块，张博年一气之下，离了婚。他儿子原先在初中考试班级前十名，接受不了父母离异的打击，中考没考上，回家待着，一天到晚把自己关屋里，不见太阳。后来抑郁症，一犯病就打人。去北京大医院治疗过，时好时坏。
　　 爷就担心小米心理有创伤，始终压着小米爹娘死去的消息。这一次，军军扒了小米爹娘没了的事实，爷自然气愤，爷举起巴掌抽了军军一下，被去河套洗衣服回来的大娘堵上了，大娘抱住军军，撕破面皮，吼了起来，大娘说，我这个做大娘的对不起小米吗？吃得穿得用得，军军和小米都一视同仁，一碗水端平。你扪心自问，我只是小米她大娘，我哪点做得不够，啊！？大米饭养出白眼狼了，她爹他娘本来就死了，你想隐瞒到什么时候？
　　 爷抖颤着右手，指着大娘结结巴巴说，你……你们当初咋说的？畜牲……大娘说，畜牲就畜牲，以后，你是你，我是我，你儿子孝顺，他就和你们过，反正我不伺候了！好心好意赚来驴不满。
　　 大娘拉着军军进里屋，咣当插死门栓。爷抱着小米回了老宅，小米摸了摸炕，冰凉冰凉。爷说，小米别去那屋，爷劈柴禾烧炕做饭。小米睡在爷的炕上，以往小米和爷睡觉的炕是大大烧得，爷一大早背着蛇皮鼓和一把二胡去周遭村落说书，月牙挂天边才回。
　　 爷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说书艺人，爷第一房老婆肺结核病走了后，过了九年才续弦。有了大大和小米的爹，小米的奶奶在小米爹十八岁那年秋天，也脑溢血没了。爷说自己命硬，克死两老婆，大娘进张家门后，仗着爷是说书艺人，鼓捣一些生活费回来给她，她不说什么，小米也能跟爷沾光，吃一口热乎饭，虽然有时也看大娘的冷脸，有口饭吃比什么都强。这次，大娘算是彻底跟爷恼了，爷打了她的心头肉，她不恼也怪，新帐旧帐，一股脑捯饬出来了。
　　 爷想想也是的，恨自己怎么就伸手打了军军，要不是小米没爹没娘，爷不至于如此抓狂，军军这孩子也不懂事，可终究是个孩子，九岁的孩子，他懂啥？
　　 小米六岁，再有一年该送她上小学读书了，军军已经读一年级了。爷越想越觉得自己过火了，不看僧面看佛面，好赖大媳妇带了小米六年，没有功劳还有苦劳。
　　 爷是个犟脾气，他是不会向媳妇低头的，大大从生产队收工回来，见爷自己烧火做疙瘩汤，酸菜打得卤子。问大娘怎么回事？军军犯了错，不敢吱声。大娘说，咋了？问你爹去！军军再有错，当爷的也好意思搧孙子耳光，瞧瞧，脸蛋还肿着呢！
　　 大大看了一下军军，是不是又乱说话，被爷打了？！活该！军军都是你惯坏了，说多少次了，管好军军别瞎说话。
　　 大娘拿着烧火棍，敲着地面说，姓张的，你没资格教训我，我进到张家，做给你们吃喝，还做出怨仇了？她爹娘死了，又不是我叫他们死的，我管着那爷俩吃喝就烧高香了，拿着四两棉花全屯子纺一下，有几个能做到我这地步的？就是雇个保姆，一个月少了三千四千，谁她妈干！
　　 你小点声不行吗？驴圈里跳出一只长颈鹿，显你个子高，嗓门大！
　　 大大摔门出来，农田鞋踩在院子沙地上，沙沙沙响，越来越近，爹，到底怎回事？小米，小米没事吧？大大进来后，对撅着腚烧火的爷说，爷往灶坑塞了一把刺槐棍，火苗哔哔啵啵叫，锅里的水沸腾了，爷说，你说说你屋里的，别让军军胡说八道，以后我和小米就不过去吃了，糊弄一口吃，不饿着就中。
　　 大大好说歹说，爷铁了心不在一块过，大大的意思请族里德高望重的三太爷来家，分家。爷说，不必了。也没什么分的，苞米搓了八袋子米粒，爷要了三袋，给大大他们五袋，这老宅子原先就有一口铁锅，碗盘碟子也有，精米白面的也不多，爷没要。家分了，心也就分了。大大大娘烟囱袅着洁白的炊烟，炖土鸡粉条野蘑菇，香气一波一波卷过来，小米馋的直流口水，大娘也不送一碗来。军军端着饭碗，在院子里吃，故意啃着鸡腿，气小米。小米可怜巴巴地看着爷。爷说，别急，爷明个带你去说书，买只土鸡回来自己炖。
　　 爷去哪，都带着小米。大娘和小米，还有爷愈来愈生疏，她怂恿大大，将厢房门口属于他们的地方，刨沟夹起苞米秸秆栅栏，北风一吹，栅栏上晒着一串串辣椒，萝卜樱子，芸豆，爷也在后院垦了一块地，种上各种时令蔬菜，水果。白天照旧领着小米走街串屯说书，回来就看到菜园子的青菜被糟蹋，也不知是什么进了园子，青菜苗被遭得千疮百孔，爷就让小米第二天搁家看着菜园子。锅里放锅帘热着饭菜，饿了，小米就吃。军军和小米是孩子，不记仇，打够了就好了。军军趁爹娘下地干活，就来这边找小米耍。
　　 他们玩弹玻璃球，玩捉迷藏，后来，小米才想起爷叫他看园子的事儿，小米就往后院走，军军说，不用去看，我娘将鸡仔关在笼子里了。
　　 小米说，那我家的菜被什么偷吃得？
　　 军军抠了抠鼻屎，抹在墙上，我娘放了小鸡，它们钻到园子里吃得，我娘说了，爷挣钱不给我们花，像外姓人。
　　 小米说我不信是大娘放得鸡仔吃得，大娘怎么会这么做？再说，那里夹着苞米秸秆，小鸡仔咋进的？军军说，嗨！笨蛋，拉开园门不就进去了？小米说，我不信就是不信，大娘不是坏人！
　　 军军说，咱俩打赌。小米说，怎么打？赌什么？军军仰脖看看老日头说，如果我能证明是我娘干得，你把爷的二胡偷出来，我带学校玩一天。
　　 小米眉头一皱，不行啊，爷走哪都带着二胡，偷不了。
　　 军军说，你忘了，爷不是还有一把二胡，锁在枣木箱子里？
　　 小米沉吟了会儿，那我帮你偷来二胡，你下什么赌注？
　　 军军说，我以后再也不说你坏话，谁说你坏话，我就揍扁他！
　　 小米想了想，好吧。
　　 那个下午，太阳老也不落山，小米和军军用一把螺丝刀撬开了枣木箱上的锁，取出红绸布包得严严实实的二胡，为了不被爷察觉，军军将铁锁扳直，恢复原状，和小米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发了誓。
　　
　　 二
　　 雾很浓很厚，像一顶帐篷，遮在天地间，一米远看不清来人，小米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边缠绕的雾，甜的，掺杂着一丝丝地涩。
　　 小米突然觉得眼里有热乎乎的液体滚了下来，她也不知怎么就落泪了。黑山羊病了，两顿没吃草，苞米粒也不吃。黑山羊是小米最好的朋友，军军不是，军军说她是没爹没娘的孩子，羊从不说小米。小米给羊草吃，苞米粒，豆子吃。羊感激地用目光抚摸着小米。有时还忍不住将脸贴在小米手上，蹭一蹭。
　　 小米将心里话跟羊说，羊似乎听懂了，常常咩咩咩叫几声。小米的心事不能和爷说，小米怕爷担心。羊听完后也就烟消云散，什么也没发生过。羊对小米有恩，羊病了，只两天两宿工夫，脊背露出骨架子，爷和羊商量好了一样，都病得不轻。
　　 小米执意找屯里的王兽医给羊治一治。大大虎了一声，一只羊而已，死了就死了。要不，今下午收工后，宰了。大娘说，没多少肉，就剩骨头了，剔剥不出钱。囫囵带毛卖了！
　　 爷咳，又咳成虾米，小米给爷捶背，好久爷缓过劲来。爷说，不能卖，羊救过小米。羊和小米的娘差不多，人怎么可以卸磨杀羊？大大没说话，扭头出去了。
　　 爷躺在炕上后，大娘很少来老宅子，即便有事，也是叫大大和军军过来办，每天的饭菜，都是小米端过来的。爷能动弹前，出去说书回来，还捞着大大家的炕头坐坐，小米也坐炕沿吃饭。今非昔比了，爷挣不来票子，就是大大大娘眼里多余的物什，羊一直是爷早晨去河边草坪走一圈，回来关在厩里，吃草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