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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背上书包离开教室那天下午，天正下着牛毛细雨。没有人挽留我，他们有的在读课文，有的在偷看小说，就是手抄本的《金瓶梅》。我的书包里也有一本，我觉得这本书对我辍学关系不大。
　　 校园的花坛里，一株株丁香树花开灿烂，细雨一沐浴，格外精神抖擞。我环顾着熟悉而陌生的校园，心里说，再见了！不，永别了。只能用永别这个词，我不会再回来了。
　　 从一排摆放整齐的自行车队伍中，我推出自己的二八式老海燕车子。车座上全是雨水，我掏出手绢擦了擦。出了校园，我的脸上淌着泪水和雨水，望了望阿杜的办公室，敞开的窗户，看不到里面。也许阿杜正睡午觉，或者他在给别的班级讲语文课。我多么想见他，向他道别。听到他说，别走，你不可以把大好前程毁了，不读书就没有出路。
　　 阿杜不曾出现。
　　 八七年的中学校园，尚在一片红砖黑瓦的平房里，桌椅讲台陈旧不堪，我坐的椅子还瘸着一条腿，不小心就被摔个仰八叉，惹得同学们一阵哄堂大笑。小镇的电影院，图书馆倒是一派兴旺。
　　 我推着车子，绕到那座古香古色的电影院，破天荒买了一张票，把车子交给一位老头看着，一次五毛钱。进去看一场电影，距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我不想回家听母亲的唠叨，闻一屋子驱不散的臭脚丫子味。躲到电影院有一搭无一搭的看电影，打发无聊时光。我觉得这种场合阿杜在就好了，他怎么会来？他哪里知道，我每次上他的课，心里像揣着一只小兔子，砰砰乱跳，手心全是汗？我不敢看他眼睛，却喜欢在角落里静静地注视他？
　　 我这个年龄，被作家们说成是豆蔻年华，情犊初开。我不否认，那些幻想家的话。真的，阿杜，我有一个秘密，阿杜一辈子也无法获悉，那就是在夜阑人静的晚上，我守着一窗的日月星辰，想象和他在一起的甜蜜。
　　 初一下半年，阿杜成立了一个校园文学社，为了接近阿杜，我硬着头皮报名参加。写了两首现代诗。当时，阿杜将一个漂亮的学妹珊珊提拔为副社长，学员的作品由珊珊收上来，统一交给阿杜。我恨透了珊珊，占尽风头。人长得水灵也就罢了，毛笔字写得杠杠的，作文在东北地区的大赛中连续摘冠。市面流行牛仔裤，她一身蓝色牛仔，白旅游鞋。手里摇着打开阿杜办公室那枚钥匙，这一套行头成了珊珊醒目的标签。她只要在操场上出现，身前身后准围着一群学哥学姐学弟学妹，她是太阳吗？那么耀眼，我妒忌上苍不仅让珊珊美丽动人，还满腹才华。只要看到她和阿杜肩并肩走在校园，我恨不得上去拆开他们，妒火中烧，我在母亲的包袱里找来碎布条，捏起针线板子上的针，缝了一只布人，肚子上写着珊珊二字，没事就用针扎布人的肚子，扎一回，诅咒一回。珊珊仍然活蹦乱跳，和阿杜谈笑风生。我又想起一招，拔珊珊自行车气门芯，总之，我希望珊珊倒霉，但是，这一切并没有阻止珊珊的锋芒，她红得像一团熊熊的烈火。
　　 电影演的是什么？我一点看不进去。大脑混沌一片。我不想读书的决定是我自己选择的，小我三岁的弟弟读书很好，一直是班级的尖子生，有培养价值。我就不一样了，捧起书本就迷糊，好像脑壳住着几千只瞌睡虫。上英语课，我假装头疼，趴在桌上装死蝲蛄，英语老师很生气，把我揪出去在教室外罚站，晒太阳。那大日头仿佛一颗火球，烤得人出油。要不是阿杜良心发现说了一句话，回了教室，我会很惨。
　　 再上英语课，人家代课老师连理也不理我了。朽木不可雕也，谁肯花费时间雕琢？真正促使我辍学的是我对现实的逃避。在我十七岁的意识里，社会这个大舞台，该有我一席之地。何苦去挤读书这座独木桥？父母那代人读不几天书不也照样吃饭穿衣铺盖卷放到一起睡出一窝崽子？当然，我不排除有阿杜的因素。
　　 天擦黑了，我才出了影院。
　　 哪里有阿杜的影子？
　　 骑车回到家，母亲在一块木墩上切红薯梗喂猪。她的手被红薯梗汁液染得黑黢黢的。墙根的一口泥瓦缸盛着满满一缸雨水，几只青蛙时不时叫唤几声。几株蜀葵开得津津有味，烟囱袅着一绺绺白烟，一股苞米碴子的香气扑了过来，又做苞米碴子，不好吃，吃了拉不出粑粑。我嘟囔一句，扭身进了屋。
　　 母亲大声说，苞米碴子吃饱肚子也是好兆头，就怕没得吃。
　　 我不念书了，下来干活。
　　 外边没有动静，我的声音很大，母亲不会听不到。
　　 老半天，母亲捆着围裙进来了，咋了？不读了？家里又不是不供你。
　　 不读就是不读，头疼读不来了。
　　 母亲叹口气，不读书，一辈子和土坷垃打交道，别埋怨我和你爹。
　　 我不读书了，父母松了口气，不用负担我的学杂费了。跟着他们下田锄草，趟地。也没感到累，反而有不被约束的畅快。
　　 大概是在家第三天，前院的江子从学校回来捎了一封信给我。我问江子谁写得的信？江子撇撇嘴，你们语文老师阿杜给我的，嘱咐我务必送你手上。
　　 阿杜！我打了一个冷颤，莫名其妙地感动了一会儿，难得他想着我，打开信封，读着阿杜刚劲有力的字体，居然哭了。阿杜劝我回去上学，阿杜说我有文学的潜质，只要开发一下，将来必成大器。阿杜不乏淳淳善诱，苦口婆心。我是第二天就重返校园的，第一节是阿杜的语文课，他对我投来赞许的目光。
　　 我明白他只是出于一名教师的责任，与爱情无关。
　　 阿杜注意上我，在我的作文后面用红笔写下一段鼓励的话。阿杜说，丑小鸭迟早会变成白天鹅，努力吧。我对阿杜的这个批语，爱不释手，看了一遍又一遍。有一天黄昏，阿杜叫我去他办公室，我满怀期待，以为他能像对珊珊一样，互相凝视着眼睛里都是星星与月亮的光辉。我忐忑不安地敲开了阿杜的门，他声音磁性地说，请进。我双手摆弄着大辫子，走了进去。他站起身，拉了一把椅子让我坐下。我拘谨地说，不了。老师，找我？
　　 阿杜从抽屉取出一摞书，我一眼瞥到最上面是《小说月报》。阿杜说，你要增加阅读量，多学习国内小说家的作品。以后，不要轻易辍学了，农家子弟不读书就自毁长城。书，你尽管带回去读，我个人订阅的，不用着急还我。我如获至宝，那天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甚至想入非非，阿杜待我体贴入微，莫非他在暗示着什么？骑着自行车往家走，枝头的鸟儿在歌唱，学生们三三俩俩有说有笑结伴而行，我头一次发现天空那么湛蓝，远山如黛，一团团雪白的云彩缠绕山峰，如诗如画。
　　 不撒谎，从那晚开始。我如饥似渴地读小说，事实上，我是这边读完，那边一阵风吹过，记不住。面前晃动的是阿杜的一笑一颦，我端详着布人，将它丢进灶坑，我不是原谅珊珊抢走阿杜，我想阿杜从来就不属于任何人。我是一半清醒，一半糊涂。心中有两个我，一个是天使，它及时挡住我滑向泥沼的脚步，不许我精神出轨；一个是魔鬼，它拼命将我推进暗恋的漩涡。我不像以前厌倦上学了，愿意上阿杜的课，上英语课，上所有的课程。初一期末考试，我一跃排到班级前十名。阿杜会在我的作文本上，画一个大大的"！"感叹号，冲我赞许地点点头。
　　 一个雨天，阿杜和我一道骑着自行车回家。他家就在我上下学经过的一个村子。小雨淅淅沥沥，我穿着雨衣，阿杜一手撑着一把小花伞，一手握着车把。我们谈得很投机，从古诗词到现代文学，一路上气氛很和谐，过了一道陡坡，阿杜停了下来，我家就在这里，你要不要来坐会？
　　 我打个哏，那好嘛？
　　 嗨！有啥不好的，我是你老师，你是我学生。没什么可蜚短流长的。
　　 阿杜的家在青山底下，五间黑瓦房，房前屋后栽种着许多花儿草儿的，花儿争奇斗艳，院子里有一棵蟠桃树。这季节正是蟠桃成熟期，红绿相间的桃子结满树枝。一条黄狗摇着尾巴迎了过来，它居然没有咬我，还凑上来舔了舔我的手。阿杜夸奖了一句，好棒！奇怪，多年的邻居来黄狗都汪汪叫，你来了它像自家人似的热情。
　　 阿杜家的门被推开，一个年龄和我差不多的女孩笑吟吟出来了，手心里躺着几棵黄澄澄的海棠果。给，吃吧。我没有接，诧异地盯着她。阿杜急忙介绍说，李娟，这是我学生，作文写得很不错。阿杜转向我，李娟是我对象。
　　 对象？李娟。一条乔其纱粉色连衣裙，头发盘在头顶，眼睛很大，眼睫毛很长。像个瓷娃娃，说句良心话李娟很好看。我机械地进了屋，李娟引我到阿杜的书房，俨然女主人的架势，我特别不舒服，胃里像吞了一只绿头苍蝇。阿杜！他有对象我怎么一无所知？老天跟我开了一个玩笑，仔细一想，阿杜找对象凭什么向我说？我算老几？李娟倒了一杯白开水，叫我喝。我没喝，胡乱翻了几本《辽宁青年》还有《散文》装在书包里，就走。阿杜没有送我，他牵着李娟的手进屋了。
　　 我的心情一落千丈，灵魂像有一条蛇在蠕动，挣扎，奔突。阿杜竟然有女朋友了？不行，我要查清李娟的身世，如果她的身份和我如出一辙，我就同她竞争一番。在阿杜未走入婚姻殿堂之前，我也有权利追求他！
　　 珊珊，对。只有珊珊与阿杜走得最近，她有可能掌握李娟的来龙去脉。那几天，我趁着月色，就着窗户吹来的清凉夜风，写了一篇文章，我自己也搞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文体？散文？不像，还有虚构成分。定型为小说也不绝对，文字一个一个蝌蚪般在信纸格里卧着，嘲讽地看着我这个小丑。我想周末的时候，将四不像文章交给她，以往我用针扎她，憎恨她，眼下我感觉内疚，夺走阿杜的罪魁祸首却是李娟。
　　 周末一早，日头还没出来，父亲就敲玻璃窗，麻溜起来吃饭，一会下田拔草。碧流河堤坝旁是一片蓊郁的稻田，我家的二亩就在其中，我吭哧瘪肚爬起来，父亲已经吃了小灶，叼着一块苞米饼子，扛一把锄头朝外走。父亲剜了我一眼，头不梳，脸不洗，成何体统！我赶紧去门前小溪梳洗，溪水很清澈，映出蓝天白云，我一张有些憔悴的脸。江子家的后门对着我家院子，纱门一开，江子他爹，我管他叫大大的男人，穿一条大裤衩赤裸着上身出来了，他手上全是泥巴，蹲在溪边洗手。他一对小眼睛眯成细细的缝儿，清清放假啊？我嗯了声。他说，江子在家，你想来玩，就来啊，我昨个给他买了一只篮球。
　　 母亲在风门口喊我，回屋吃饭。一盘黄瓜菜，一盆黄灿灿的苞米粥。母亲说，别靠近你大大，他不是好人。连母猪都不放过！母亲说的大大，就是江子他爹。大大欺负母猪？进菜园偷菜吃挨打了？母亲说，你小心他就是。
　　 珊珊家在镇里，她爸是缫丝厂工人，她妈是家庭主妇，我见过一回，那天珊珊和她妈在门市部买东西，我碰到了，挺漂亮的，像电视剧里的明星。珊珊随她妈，她爸罗锅吧唧，我不知道她爸有什么魅力，把她妈娶到家的。听人说，她妈家穷，姐弟好几个，珊珊她爸长得其貌不扬，经济条件好，又是铁饭碗。嫁过来后帮珊珊的大舅讨了老婆，还是珊珊姥爷家的大功臣。
　　 我一门心思想去镇里找珊珊，把李娟扒个透亮。上田里拔草，日头热得像蒸锅，也是凑巧。我的右腿被一条水蛭吸出了血，母亲一掌拍掉水蛭，吩咐我回家用父亲的散白酒洗洗，消毒。我一溜小跑回去了，经过江子家墙边的一块苞米地，听到哼唧声，以为是母鸡领小鸡仔在玩耍。码着声音过去一看，妈呀！只见大大背对着我正在猥亵我们村里的一位智障的老女人，嘴里发出怪兽般的呻吟，我吓得腿打颤，站不稳。趁着大大全神贯注陶醉时，我撒腿就蹽，心里愤愤地想大大怎么会这样啊？
　　 我来不及擦散白酒，只在被水蛭吸的地方，涂了一点豆油。平时，家里鸡鸭腿瘸了，或者被黄鼠狼咬破了肉，母亲用筷子滴两滴豆油伤处，不几天就结痂了。
　　 我换了一套衣裳，挖了一坨母亲的雪花膏抹在脸上，香香的味儿，长发夹在一只紫色蝴蝶发卡里，将依在篱笆墙上的老海燕车掉个头，腿一偏，脚使劲踩了一下地面，人和车子就飞了出去。
　　 在江子家门口，我看见大大叉着腰站在一棵樱桃树下，脸红扑扑的像刚生完蛋的小母鸡，我厌恶地吐了口唾沫，脚尖用力猛蹬几下。
　　 从村里到镇上有八里路，中间有两个陡坡，我几乎没下车，顺利蹬上坡。到了镇子，我停在电影院门前，掏出兜里的圆镜，瞅瞅自己这张脸，汗津津地，喝着碧流河的水，吃着山野蔬菜瓜果长大的人，也有白里透红的容颜，不能和三月桃花相比，倒也不失几分妩媚妖娆。想想珊珊，不就是家庭条件好，人随衣服，马靠鞍。猪八戒打扮一下也耐看。我要是有珊珊的优越环境，不逊色她什么！想到此，我自信地笑了笑，露出一对小虎牙。
　　 我找到珊珊的职工家属房，叫了半天门，才开。珊珊衣衫不整的出来了，见到我很惊讶，你？你怎么来了？
　　 谁啊？身后一个帅帅的男生边系上衣扣子，边问。珊珊的脸臊得一塌糊涂，我学姐，清清啊，你有什么事吗？珊珊让开一条路，男生急忙大踏步走了。
　　 我都到你家门口了，不想请我进去坐坐？
　　 珊珊噢了一声，当然，那进来呗。
　　 珊珊的爸妈周末不在家，早晨坐车去县城了。
　　 两个房间，一个客厅。茶几上摆着水果盘，荔枝猕猴桃我没吃过的南方水果。珊珊的房里，一张床正对着客厅，被单很凌乱的堆着，古铜色的地板上横七竖八泊着揉成团的卫生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