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小只知道有两条河，一条是东面的护城河，一条是西边的清水河。这是我生命萌动的起点。
　　 过了护城河就是进了城，我能看到的大世界基本都在那里，这样的城犹如神居处，到那里没头没脑逛逛能骄傲很多天。城中有条小巷最著名，两边的店铺一个挨一个，我从这个青砖灰瓦的宽门出来，再从那个斑驳老旧的窄门进去，少年求知欲旺，心思不愿落空。大人们嘴里常念叨的老字号都在这里，大隆祥、福利生、顺天立、乐仁堂……这些店名又好听又好记。
　　 最喜欢观摩的地方居然是当铺，那里陈列的东西挂满了岁月风尘，散发着淡淡的旧货味，引发我好奇。后来知道了，典当是人类最古老的契约行业，是社会发展中的一个文明产物，体现着交易自愿的生活秩序。那时的人们大多如荷包样精瘦，且面色青中带黄，但自由穿插在人来人往的购物巷子里，还能度德量力地挑三拣四，也显勃勃生机。
　　 原本这里是一条平民居住的市井小巷，由于地势高，商户为避水患而蜂拥至此。清光绪中叶起，逐步发展成为行商坐贾的著名街巷，辉煌时期曾是相邻几省最大的商业中心。年幼的我生命场奢求微弱，情感场也如同猫狗样单纯，简直就是无忧无虑混日子的小兽。那时唯一的人生期待，就是积攒一些身体多余的能量，隔一段时间就去城里看看，长长见识，开开眼，加速转兽成人。
　　 至于去清水河，那绝对是激动人心的探险行为，需要提前密谋策划，小伙伴要七八个人结伴才敢去。那年月清水河两岸是野生芦苇的自由世界，如同天罗地网，密密层层，却也是生机勃勃。大人说，那是野娃娃才去的地方，弄不好会让水淹死。
　　 我家就在这两条河之间，东边护城河那头的古旧城里是文明和繁荣的幻境，西边清水河及对岸广袤土地是野性和荒凉的虚界。我的人生开蒙就在这两条河之间徘徊，从不违和，毫无悬念，是再正常不过的人间生活。在这两个极端世界的边缘来回行走，蛮荒和文明的教化就在我五脏深处滋养，一直影响至今。
　　 这应该就是我精气神生长的宿命。
　　
　　 二
　　 识字了，知道了世界上还有许多河，对人生的理解就增加了更多的探险概念，为此我学会了游泳。参加工作后，有了很多机会到各地跑跑，也就见识了比清水河大，比护城河小，清浊弯直的各种河。与之近距离接触，犹如童年芦苇滩探险，虽偶有惊吓七死三生，筋骨皮肉备受煎熬，但也成就了命运里的恰好时光。
　　 我曾豪迈过，以中国的两条大河为理想世界的逡巡乩语——站在高山之巅俯瞰古老母亲河、在土滩撩起黄河浊水濯足洗缨、穿越长江新旧大桥穷天极目……然后，以少年观摩当铺的心情瞻仰瘦西湖、平山堂，在江轮渡船上迎风抒怀去金山寺膜拜……跋山涉水的闯荡，蛮荒文明的对视，时运强争的荣辱，让我明白了万物与个体共生共存的理由，理解了彼此宿命交错时的相互尊重。
　　 我与山水达成了一个生命契约，完成了成人礼。
　　 藉此，成长的畅愿重叠在探险的渴望里，我的眼眸依次加入了尼罗河、亚马逊河、密西西比河、刚果河等世界其他大河的影子，还有东非大裂谷、加里曼丹岛、西高止山脉、横断山脉、纳米布沙漠等影响生物进化的神秘之地。我生命的格局应该就大了许多，幼年在清水河和护城河之间汲取的文明和野性，像是用砾石划过描绘我生命图案的岩画。
　　 如今我越来越知道，人类与水的关系符合造物主与万物生灵的契约，只要有流动的水，在任何星球上孕育生命的机率会很大。地球板块亿万年不停漂移，一些陆地被水隔绝，一些高山趁势雄起，给神秘莫测的生物进化带来无穷的转机。地球万物的进化史就是一场文明和野蛮的较量，在特殊的气象地理条件下，相同的物种也会因环境差异而改变进化的方向。据最新考古发现，人类的诞生不是由于稀树草原效应，而是一种四肢匀称聪明灵动的猴子，由于地质气象改变才从树上下来，逐步适应了在悬崖峭壁攀爬，最终成了我们的祖先。
　　 人生杂乱的思绪一旦沉抑在灵长类这里，就十分惊叹自己在各类各样的生物之中居然就是一个人，是一个稍有神性向往，怀揣人类大梦，竭力想摆脱兽性的人之同类。我发自内心庆幸自己，感恩造化里的不寻常。吾命不厚，却也深知人类的产生是一个极其偶然的巧合，所有的条件只要差一点点，我们的祖先至今仍旧在树上灵巧地攀爬跳跃，摘取树叶浆果维持简单的生存。科学研究证明，人类和黑猩猩的基因百分之九十九相同，就是那百分之一的差异再加上运气，地球上才有了人，才有了你我他。这应该属于天工造物时的奖赐，也可以说是万物竞技后的侥幸。
　　
　　 三
　　 我喜欢考古，明白认识人类自己，一定要从某些古老的山洞开始，那里有先民们的文化遗留。洞穴的深处，人与动物相映共生的岩画，史前生灵们蓬勃进取的激情，野牛、剑齿虎、猛犸象……和野人奔跑跳跃的造型和线条，使今天的人们分外惊奇和感动。我们的祖先实在是伟大，不仅用坚韧和智慧创造了自己，也借用图画的魔力来表达信念和渴求——人类的天赋精神就是绽放自由的生命，就像在芦苇丛中奔跑的野娃娃，向死而生。
　　 考古挖掘是寻找曾经的文明。发现更多人类早期的文化痕迹，不是要让人们震撼其精美和神秘，而是要借此寻找人类与自然万物早期的盟约。顺着时间的河流，我想去古埃及看看，去玛雅城看看，去吴哥窟看看；去雅典城，泰姬陵，麦加清真寺，耶路撒冷看看；还有许多教堂寺庙，博物馆和名人故居，以及皇宫和城堡……我想，这些不仅是王公贵族享乐的地方，也不仅是各类宗教场所和文化圣城，可以这样认为，这是人类用最宏大的努力和最悲悯的牺牲来讴歌文明的胜利，恰如我童年穿过护城河进城看到的幻境，仰慕天堂。
　　 史前人类简单的线条图案常让我神情陷入凝重。这是初民们为自己，为后人记录了即将消逝的文明信息。他们把生存的故事转化成了文化符号，使这种图案产生了神奇的力量。尤其惊叹玛雅文字，用非常奇妙的单一图形，呈现了当时的审美表达、生活态度和欲望要求。在图形的排列组合之间，讲述了一个个用文明叠加成的神性图腾。我恍惚看到，一群憨笑的灵魂在这些石刻文明中渐隐渐显，摄人心魂的神性勃勃生机。
　　 把象形文字刻在大自然具体的物质材料上，对于当时的人们来说，或许是一种祭祀、祈询或是炫耀，是用图形意识抒发人类区别于各种兽类的最初文明誓言。埃及的象形文字、苏美尔文字、古印度文以及中国的甲骨文亦是如此。文明一定有一个传承关系，不可能会在某一地突然出现高级别层次，应该从人类的发展史去综合判断，这里有物种基因序列延续的进化史、路线图，以及文明的演进、思想的形成。文明就是人类不断摆脱野蛮，不断摆脱同类相互残杀，让人类真正像人一样活着。
　　
　　 四
　　 随着读书的广泛深入，我逐步懂得了文明的初始动机就是模仿大自然，在此基础上加入探索者个人的认知习惯，大众的生活要求，以及首领君主的兴趣好恶，就会形成当时特定区域的文化结构。文明是美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是观察人类发展的伦理标尺。与之相关的社会文化内涵一定有特殊的原因，与审美无关，是价值体系里的刻意作为，或者很高雅，很美丽；或者很低俗，很邪恶。文明很脆弱，在特殊的时刻，文明会被蛮力毁灭。让文明延续的办法人们想了很多，用人类的契约精神悉心维护文明的成果，让思想有宽容的生存环境和绽放空间，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犹如我的生命意识在两条河之间自由成长。
　　 史前文明代表着人类艰难的起步，田园牧歌般的诗情画意是人间最值得追忆的情感“岩画”。人类的精神索取在不可抗拒的毁灭和重生交替中，不断创造和升华信念和理想，让文明和野蛮的价值取舍进入集体沉思的神性殿堂。文艺复兴是寻找失落的文明，文化复兴是探索文明的重塑。许多事于历史长河来说是迷蒙的瞬间，但先进文化一定会体现在人类的终极观念中，这是文明的精神在浴火重生后的凤凰涅槃。
　　 人间生活的空间必定充满了自由的想象，生长宇宙万物的土地也会盈溢着自由的花朵。这种图景的精神底气来源于古老山洞的岩画，很神圣，很庄严，很美丽。它激发了人们的思维，净化了人们的心灵，驱散了人们体内的魔障，从而让人类自身的命运也神圣起来，仿佛进化成了无所不能的天地之神。为此，我们要感恩自然存在中万物生灵彼此的护佑和宽恕，感恩人类整体勇毅创造的文明和文化。并深刻地懂得，人类与兽类的区别有一个精神伦理的鲜明认知，即思想自由高于物质存在。
　　 自然孕育了万物生灵的蓬勃跃动，科技开辟了探索宇宙奥秘的无疆之路。崇敬地上的大河，向往天上的银河，并以此认识到宇宙最深处的科学原理，这应该是人类文明最彻底的福佑至伟。为了完成地球万物的生存救护，用自身顽强努力换取人类的文明成果，是我们对这个星球做的无尚荣光的倾情回馈，影响必定是大道有形，广博深远。在某种状态下，噩梦无时不刻会打断文明进程的演进，但我们相信，只要是梦就会有清醒的一刻，那是告别蛮荒的早晨，一束阳光穿过厚重的乌云，分外清朗姣妍。文明的长河一直在前进，尽管有曲折，会间歇性断流，但总归会劈波斩浪地摧枯拉朽。历史规律就是绝好的印证，文明一定会战胜野蛮，生长一定会替代腐朽。
　　 对此，我依然保持期待……
　　 在这条激荡人文理想的历史长河中，人类谱写了赞美自己的宏大史诗，展示的是波澜壮阔和鼓舞人心的文化递进。这是历史的宿命，也是文明的宿命。
　　
　　 五
　　 万物都有非凡的适应能力，大自然的秘密就是彼此共存共荣。物种之间的成就关系细究起来尽管很残忍，也很悲怜，但这就是地球生命最完美的生存法则，生长因而不息，物质缘此不灭。科学发展了，当今的人们不需要亲临现场，就能通过电视看到世界各地的实景万象——那些自然界的山水依存，动植物们的共享互融，人类在这个星球上扮演的各种角色……都能给予人们以特别的生存启示。凡物种都要维持生命，宇宙法则也就成了最大的伦理困惑——物种或以数量取胜，或以力量取胜，或以智力取胜，或以邪恶取胜，但终归会以爱同类的回归精神，来保持物种之间的平衡关系。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无法同情哪种生物，也无法憎恨某类物种，地球生命互为交替是进化的一部分，物质本身存在的意义和悖论，是宇宙的唯一规则。我们只能赞叹人类在弱肉强食的动物世界里脱颖而出的秘诀，那是智勇和爱恨的天然递增衰减，再加入一点点决定宿命的运气，我们归之于神性。
　　 各类物种生存的过程都很艰难，未来的生物无论如何演化，从目前的情况看，人类还是这个星球上最神奇的物种。其实，每一个人幼年的生命都是从自然家园的意识出发，在两条象征迥异的河流之间徘徊，在本体宿命完成的过程中，努力践行地球万物的大河精神，从蛮荒中寻找文明的根脉，从文明中回顾野性的善真。汲取先祖的自由进取精神，就是体现生命意义的源流。
　　 生物演化的特性似乎在不断提醒人们，对地球万物最大的危险或还是人类自己。这说明没有制衡的权利非常可怕，狂妄可以任性地使其他物种濒临灭绝。这不是“野性”的丛林法则，而是“文明”的丛林法则。宇宙规律传达出的信息告诉人们，任何物种都是互生关系，某类物种的消亡必定会带来一系列的连锁反应，最终会以“蝴蝶效应”降临至始作俑者，直至引发全球性的生物灾难。权利不能自由，自由也不是权力，二者不能随心所欲地轻巧滥用。自由和权力是一种义务，是人性的艰难，道德的沉重。
　　 或许我们人类文明的最后时刻是被看似弱小的生物终止，这种超未来的设想不是空穴来风。宇宙中的突发事件很难预测，某种自然灾害就会让我们这个星球退回到地狱般的初态，火山爆发，岩浆横流，烈焰燃烧，毒气升腾。文明的崩溃，不会提前预警。也可以乐观地用地球生命演化的现象设想一下，某种“高级生物”的灭亡不一定是灾难，或许是地球的又一次新生，犹如恐龙灭绝后人类文明的诞生。因于此念，我们不可太自卑，也不可太自傲，要珍惜物种进化的转折点提供的登场机会，努力做人。
　　 虽然人类在宇宙漫长的演化中是瞬间一闪，其文明史更是灵光乍现般的断断续续。但我们也应该为此而骄傲——生而为人就是一个奇迹，是其他生物无法比拟的超级进化。人类在这个星球上功绩非凡——绘画、雕刻、建筑、音乐、诗歌、哲学、科学……是文明的内容；战争、瘟疫、部落、国家、宗教、制度……也是文明的概念。为此，我们应该无比珍爱人类一点点积累起的生活秩序，珍爱河流山川给予生命自由奔放的不羁灵魂，珍爱人类为自己的未来所做的润物细无声的深刻改变。这是全体善良人们痛定思痛的心声，不容佞人们用暴力和谎言来亵渎破坏。
　　 我们要相信，即使在最肮脏卑鄙的暗夜，也存在人性文明星星点点的微光。
　　 人类历史已经有三十万年以上，而文明史才六千年，生命力量展示了进化过程的伟大。地球板块的碰撞，冰川时代的严酷……都给物种进化制造了发展的空间或地理屏障，信风，海潮，洋流，地震，火山爆发，陨石撞击也是生物灭绝或再生的机会，一些看似强大的璀璨文明在历史长河中会戛然而止，一些毫无希望的奢愿会在人们的祈祷声中显示神迹。生物的进化过程有时会是完全无法想象的方式呈现，人类的文明脚步也会在断崖绝壁的处境中艰难躬行。为此，我们只能用无比壮丽、无比辉煌来赞颂所有生命赖以生存的共同家园，祈愿这个星球更加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