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入秋，北方一天寒似一天。
　　 周六，雾蒙蒙，鸡叫二遍。
　　 十八岁的春亮醒了，他点上灯，穿好衣服，又吹灭灯，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蹑手蹑脚地来到院子里。
　　 周围一片寒寂，闪烁在苍穹里的满天星斗显得既遥远又冷峻。
　　 春亮走进厨房，他不需要点灯，就准确无误地摸到了水缸旁边的水桶，又顺手操起门后的竹扁担，把两只桶挂在扁担上，走到院门口，轻轻拉开门栓，一股冷风裹挟着浓雾扑面袭来，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但还是毫不犹豫地跨出门，向村西头走去。
　　 家里的小狗——黄皮，跳出门槛，不声不吭地跟了出来，跳跳蹦蹦地跑在春亮前头，它知道春亮要到村头的溪沟里去挑水，作为跟班，它从不缺席，风雨无阻。
　　 小路崎岖，到处都是坑洼，春亮却如履平地。
　　 来来回回挑了三担水，春亮把厨房里的水缸灌得满满的。黄皮也来来回回跟跑三趟，累得吐着长舌头哈气。
　　 春亮抬头看看天，苍穹里的星星依然既遥远又冷峻。他可不想这样冷峻，便向寒星们送去一个亲切的微笑，这微笑挤掉了脸上几粒大汗珠，迅速跌落到寂静的寒夜里，无影无踪。
　　 春亮稍作停歇，又出了门，再一次去担水，只是这次把担回来的水倒进了牛棚的水缸里。黄皮同样屁颠屁颠地跟前跑后，欢快地吐着红舌头，呼哧呼哧地喘息着。亮子看着黄皮的憨态，便觉得肩上的担子轻松了许多，由不得加快了脚步。
　　 牛棚里的水缸也满了。春亮把桶和扁担放回原处，掩好厨房门，悄无声息地退回院子。
　　 春亮抹了一下脸上的汗水，重回牛棚，把牛槽里铺满草料，接着又端起铁锨，清除牛在夜间拉下的粪便，再用笤帚从里往外清扫一遍，最后用水冲得干干净净。污水积在粪道口，不能泻出，哦，粪道堵塞了。他拿出那根竿头缠着小勾锄的长竹竿，绕到院墙外，把竹竿插进粪道，用力往复抽动，哗啦一声，夹杂着粪便的浊流冲了出来，溅他一裤腿。黄皮一直绕着春亮转来转去，似在帮春亮用劲，看到春亮的裤腿湿了，便钻到春亮的两腿间，舔舐着湿漉漉的裤腿。
　　 回到院里，春亮清洗了裤腿和手臂，又抬头看看天，漫天的寒星依旧在闪烁，还是那样的遥远和冷峻。黄皮呢，乖乖地回到大门后的暖窝里，继续睡它的觉。
　　 春亮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重新点上灯，拉开旧书包，掏出一个塑料盒——尽管有点旧，可也没破损，完全能继续使用。他轻手轻脚地走到妹妹春燕的房门前，把它放到门槛边，悄悄退了回来。
　　 春亮又打开一个大而旧的提包——一个月前就被父母装满了东西，鼓鼓囊囊的，撑得拉链都难以拉开。他翻到内层，摸到一个小布包，打开，捯饬了一会，站起来，向父母的房间走去。父母没在家，他轻慢地开了门，溜了进去。父母的房间离春燕的房间近，为了不惊动妹妹，他不便点灯，就估摸着往里走，来到一个木箱前，箱鼻扣着，没上锁。他轻手打开，里面是爹娘的旧衣服，翻腾到一角，摸到那个被娘当作宝贝的小塑料袋，捣鼓了一下，又放回原处，再整理好上面的旧衣服，合上箱盖，扣上箱鼻，无声无息地退了回来。
　　 春亮再扒开一个饱满的大蛇皮袋，掏出几个小瓶，悄悄走到厢房门口，轻轻挪开竹笆门，摸到门后土墙洞里那个无盖的木盒，把那几个小瓶放了进去，还把一个纸卷塞到盒子底层，又挪好竹笆门，轻手轻脚地退了出来。
　　 春亮回到自己的房间，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他定了定神，在原地慢慢转了一圈，扫视着屋内的一切：靠窗子有一张写字台——木板和土坯搭起的，台上放一盏正在燃烧的高脚油灯——灯罩黑呼得无论如何都不能擦干净，台下塞一把小竹凳——四条腿业已摇摇晃晃，靠墙摆着一条长凳——从左到右堆满了从初中到高中的书本，长凳尽头的一张单人小木床上空空荡荡——被褥已经装进了蛇皮袋，床的尽头有一个背光的墙角——老鼠在那里肆无忌惮地打了一个黑咕隆咚的深洞。仅此而已。
　　 他站立不动，紧闭双目。
　　 当他再睁开双目时，眼眶里溢满晶莹的光，比那任何一颗遥远的寒星都闪亮。
　　 春亮紧握拳头，在空中挥舞一下，然后背起旧书包，扛着蛇皮袋，提着破提包，吹灭油灯，再次来到院子里。
　　 他停下脚步，环视模糊且寂静的院落——低矮的堂屋，摇晃的牛棚，瑟缩的厢房，残缺的院墙……
　　 春亮迈出院门，转过身，放下提包和塑料袋，准备把门掩上。机灵的黄皮在他关门的瞬间跳出门槛，绕着他不停地转圈，舔舐着他那湿漉漉的裤脚。他双手掐住黄皮的腰，把它抱回门槛里。等他一松手，黄皮就来个敏捷的跳跃，机灵地从他胯下逃了出来。这样来来回回折腾着，春亮奈何不了它。
　　 东方渐渐鱼肚白，报晓的公鸡发出最后一轮鸣叫——那叫声已经略显沙哑，似盛宴欢歌之尾的残音了。
　　 春亮赶紧掩上院门，扛上蛇皮袋，抓起旧提包，可他并没有立刻转身，而是挺直身板，静默着。门上贴着他亲手书写的春联“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借着晨曦，他能分辨出每一个字，虽然字体有点褪色，但还完好无损。他弓下腰，把脸贴到春联上。好一会儿，他才重新站直，慢慢转身，朝着东方的鱼肚白走去。黄皮屁颠屁颠地伴在他身旁，依然欢快地吐着红舌头。
　　 绕过村头的小溪，春亮瘦削的身影消失在晨曦的雾霭中。
　　 天亮后，黄皮耷拉着脑袋回来了，浑身湿漉漉的，浸满了晨露。
　　
　　 二
　　 太阳冉冉升起。
　　 春燕早已起床，她今年十岁了，上四年级，正依在厨房的门框上，朗读一篇文章：……我看见过波澜壮阔的大海，玩赏过水平如镜的西湖，却从没看见过漓江这样的水。漓江的水真静啊，静得让你感觉不到它在流动；漓江的水真清啊，清得可以看见江底的沙石；漓江的水真绿啊，绿得仿佛那是一块无暇的翡翠……
　　 春燕身后的厨房中，煮红薯的铁锅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似在给她的朗读伴奏。每读一遍，她都要给自己按下暂停键，回厨房，往灶堂里加把新柴。
　　 爷爷也哼哼唧唧地起床了，但他总要咳老半天，那撕心裂肺的样子让人担忧他会瞬间窒息。春燕端来一碗热水，爷爷喝上几口，才能艰难地吐下夜间积攒在喉咙里的浓痰，慢慢平复自己。爷爷双目失明，平时出门是靠一根细竹竿探路的，不过，他从来没有摸错路，也从来不让春亮或春燕拉扯他。在家里，他常常丢下竹竿，摸摸索索地扫院子，铡牛草，上饲料，铲牛粪，扫牛棚，洗牛圈，编草席，扎扫帚，捻草帽，串辣椒，烧锅灶等等。奶奶去世后，爷爷还学会了自己补衣服，那针眼虽然不够均匀，但若不细看，也发现不了差异。总之，爷爷的事情爷爷要自己干，他最怕家人说“俺帮你”三个字，你若不注意说了，他会摔下手里的东西，霍地站起来，大喊大叫地跟你急：你说俺是瞎子吗？俺是累赘吗？俺吃闲饭吗？爷爷眼睛好的时候，是使牛的行家里手，在附近几个村是最好的牛把式，他为生产大队、小队、小组赶车犁地几十年，从没出过差错，他犁的地那叫“一条线”，他赶的车那是“稳如山”，他被同行称为“牛一把”。
　　 黄皮呢，在院子里欢快地溜达着，一会儿逗逗鸡仔们，一会儿咬咬牛犊的长尾巴，一会儿抓抓爷爷的大裤管，一会儿蹭蹭英子的小腿肚。玩够了，它跑到春亮的房间，溜达一圈，不一会就耷拉着脑袋出来了，没精打采地走到春燕跟前，眼睛巴望着春燕，似在疑问，亮子去哪啦？
　　
　　 三
　　 十点钟，春燕的爹娘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黄皮闻到主人的脚步声，欢快地跳过门槛去迎接。英子也撂下书，扑进娘的怀里，泪眼汪汪地说：“亮哥走了，也不吭一声。”
　　 “不是说明天走吗？俺和你爹从窑厂请了假，就是回来送他的。这孩子咋自己提前走了？他第一次出门，能行吗？要是遇到小偷咋办？要是走错了路咋办？要是买不到票咋办？要是误了钟点咋办？要是坐过了站……”娘清瘦的脸上堆满惊讶，不无担忧地嘟囔着。
　　 “娘，这是哥给俺的东西。”春燕拿出那个半旧的文具盒，兴冲冲地说，“里面有圆珠笔，塑料尺，橡皮筋，小刀，橡皮，蜡笔……还有五十块钱呢。”
　　 “你这傻丫女，咋能要你哥的东西呢？更不能要他的钱呀！他出门在外多难啊，没几个钱在兜里咋行？”娘埋怨起闺女来。
　　 “这是哥偷偷放俺门口的，哪是俺要的呢？俺知道哥疼俺，俺也疼哥呀，咋能伸手向他要啥呢？唉，娘，哥还给俺写了信呢，关乎全家的事，俺要念给你跟爹听听。”
　　 不识字的爹娘急切地说，快念，快念。
　　 “好，我就念。”
　　 “春燕：哥要去千里之外了，离家老远老远的，要先步行，再坐汽车，坐火车，要翻山越岭，渡江过河，才能到达。哥不能照顾你学习了，不能照顾多病的爷爷了，不能做那些我该做的家务了，作为一个堂堂男子汉，我十分愧疚！
　　 你今年都十岁了，已经成大姑娘了，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了，家里的一切都委托给你了。你要好好照顾爷爷，不要让爷爷累着，不要让爷爷饿着，不要让爷爷冻着，不要让爷爷摔着；你烧饭时要注意灶火别掉落出来引发火灾，要注意锅内的水别被熬干，一定要在每天的早饭时给爷爷煮一个白鸡蛋补身体；你要学会替爹娘分忧，不能啥困难都向爹娘倾诉，更不能向他们提过分的要求，他们在窑厂干那么重的体力活，每天都筋疲力尽，再也不能给他们压力了；你去溪边挑水时，用小桶，走大路，不要抹黑和起早，不要到深水处；你要照顾好老牛和牛犊，老牛耕田默默无闻，任劳任怨，是俺家的功臣，牛犊长大了可以卖钱，补贴家用，是俺家的钱罐子；你清理牛粪时，要小心，别被牛蹄踩着；铡牛草时要注意离刀口远点，给牛上草料时要先清理牛槽……你更要好好学习，为将来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积蓄智慧和力量。
　　 那文具盒是俺给你的礼物——明天是你的生日，你一定要收下。它是几年前俺生日时爹给俺买的，你知道爹娘从来不给俺们过生日，可那次俺要上中学了，爹破例给俺买了这个生日礼物，俺欣喜若狂，把它看成了宝贝蛋，俺在学习时一看到它，就想到爹娘的不易，仿佛看到他们在窑厂垒砖时的大汗淋漓，拉砖时的弓腰驼背。文具盒上贴着俺给你写的一首不像诗的小诗——‘哥走了，是为了回来；哥不辞而别，是希望永远没有分别；哥去遥远的地方寻寻觅觅，那里会有哥渴望的春光明媚；春光明媚处，一定会蕴藏着哥期待的万紫千红；万紫千红中，一定有无数只春燕在翩然翻飞——眼花缭乱的俺细分辨，哦，那最靓丽俊逸的一只原来是俺家的小春燕。’俺相信已经长大的你一定能理解它。那五十块钱是俺给你上学用的，可别乱花哟——哥哥显然是多心了，其实，作为哥哥的俺当然知道俺家的春燕平时很节俭，什么时候都没有浪费过一分钱、一寸物。
　　 等寒假到了，哥会回去看你的，当然还要看你的成绩单呢，特别是数学不能拉下哟，你的‘思考题’是弱项，哥教你的那些思考方法一定要灵活运用，不会了要不耻下问，遮掩问题就是留下祸患。不过，哥的成绩单也要带回去给爹娘、爷爷和你看，咱们还比试一下，看谁的分数高，看谁得的奖状分量重，好不？哥要是得了奖学金，一定给你买几本女孩子喜欢看的书，给爷爷买几瓶治哮喘的好药，给娘买一条花围巾，给爹买一双新胶鞋，剩余的就捐给村里比俺还穷的学童……哦，春节时家里的对联还是俺自己写，俺还写‘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春燕，你说好吗？……”
　　 “家俊你俩回来啦？你俩看看，亮子这孩子咋这样不懂事啊！”没等春燕念完，爷爷咋呼起来。
　　 家俊两口子不知道发生了啥坏事，赶忙过来看手拿竹竿正在探路的爹，问他亮子做错了啥。
　　 “这孩子给俺买了几瓶药，还在药盒里塞了钱。唉，俺不中用了，咋能拖累孙子呢？还是死了好！”爷爷用竹竿狠狠地捣着地，埋怨起自己来。
　　 家俊两口子这才明白，原来是春亮给爷爷买了治疗哮喘的常用药，还留下100块给爷爷，便松了口气。
　　 春燕见爷爷没事，继续念。
　　 “春燕，哥还要特别强调，你要保护好爷爷，他老人家‘牛一把’的称号不仅仅是他自己的荣耀，也是俺们的荣耀，更是俺家的‘传家宝’，天越来越寒了，爷爷的哮喘会越来越严重，你要督促爷爷吃药，定时且定量，爷爷药盒底下有100块钱，等药吃完了，给爷爷及时买，要专款专用，你不能乱动一分哟——哦，哥哥相信妹妹不会的，妹妹不是乱花钱的馋嘴猫，妹妹是一个懂事的大姑娘了，勤奋，好学，严谨，能干，善良，孝顺，也会精打细算……
　　 唉，这些话俺当面都和你说过很多遍了，现在又唠叨一遍，显然是哥嘴啰嗦了，打住吧。哦，还有，你还要照顾好黄皮，它是俺们家的好护卫，忠心耿耿，俺们不能亏待它。
　　 祝学习进步！
　　 哥亮子手书。
　　 1983年9月1日。”
　　 春燕读完信，娘突然跑回自己的房间，打开箱子，翻腾起来。
　　 “哎呦呦，这个孬熊孩子咋这样呢？！”娘在房间里大叫起来。
　　 家俊不知道发生了啥事，赶忙跑过去，春燕也紧跟着。
　　 “咋了？”家俊和春燕都急切地问。
　　 “亮子留下200块，还写了字条，燕子快念念！”娘抖着手中的字条，递给春燕。
　　 春燕接过字条，一字一句地念：“爹、娘，亮子已经18岁了，成人了，可还要您们照顾，良心实在不安。您给俺的学费太多了，俺给您们留下200块，作日常花费用，您们可别太抠自己了。娘，您的身体本来就有残疾，在窑厂干活要注意保护好自己；爹，您受伤做过手术，爬高上低时可要注意安全。您们不要想挣更多的钱供俺，俺会用课余时间找份工作干，您们不要担心俺受苦受累，俺再苦再累都没有您们累。俺能养活自己，俺也该养活自己了。俺提前一天走，是不想让您们送，怕耽误您们的时间、耗费你们的精力，还多花来回的路费，不合算。您们放心，亮子会在遥远的地方给您们争气的。您们多保重！亮子拜别。”
　　 娘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出声来：“这熊孩子好傻啊，他剩下的钱只够交学费了，到那不吃不喝吗？生个病有个灾的咋弄呀？到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咋活啊？上学的孩子能找啥工作啊？哎呀呀，俺的个傻儿啊，你让娘揪心啊！这可咋办呀？咋办呀？”
　　 娘拽着爹的袖子摇，春燕拽着娘的袖子晃，娘俩哭成一团。
　　 家俊细算一下，春亮交完学费兜里只有50块钱了，哪够一学期的生活费呀？手大的孩子一个月就花光了。他呆在那里，黯然神伤，在心里不停地埋怨自己没本事，做个小工一年到头所剩无几。可自己和老婆都是有残疾的人，无论到哪里都只能作小工啊。不过，自己吃住在窑厂，可以求老板让自己晚上加班，能挣更多的工钱。自己和老婆虽然都不能生育，可自己和老婆早把这两个弃儿当成了亲骨肉，早已下定决心要把他们养大成人，决不放弃！俺明天就去县邮局，把钱寄给亮子，咋能让孩子在读书时忍饥挨饿呢？再苦也不能苦了读书的孩子……
　　 爷爷耳朵不聋，闻听儿媳的话和那封信的内容，再也忍不住了，坐在院子里放声嚎啕，还不时夹杂着剧烈的咳嗽。
　　 春燕和爹娘大惊，赶紧从屋里跑出来，看到老爷子并无大碍，提着的心才落下，仨人围在老爷子身边一起啜泣。
　　 小院里柿树上的黄叶哗啦啦地摇曳着，似和主人同悲戚。
　　 黄皮也耷拉着脑袋，围着四个主人一圈圈地转，发出汪汪地呜咽声。
　　
　　 四
　　 渐近中午。
　　 黄皮立起身，前爪搭在爷爷的双腿上，润亮的双目静静地盯着渐渐平复的爷爷。
　　 和煦的太阳俯瞰着小院，四人脸上的泪珠都折出剔透的暖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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