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以前，我家楼下垃圾箱旁来了一位陌生的老太太。
　　 看上去，她约80岁的样子。按常理，应该被称作老奶奶。但由于我岁已60有余，故而以我的视角称呼她为老大娘。
　　
　　 一
　　 每天早晨，老大娘都会准时来到楼下的一排垃圾箱旁边。像上班打卡签到一般守时，从不“迟到”。五冬六夏、风雪无阻。下雨天除外。到傍晚下班时间，她又准时“下班”，骑上或推着三轮车离去。
　　 起初的一个时段，我并没注意到她。她就是千千万万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一位普通人，一位老妇。我不可能去留意街上的每一位。故然无形中忽略了她。但因每天都会看见她在那里，终于有一回，我开始注意她了。
　　 打那以后，每次见到她，或是没见她时，我都会不时地念及她。就开始想：这是个什么人？她专门以捡垃圾为生或贴补生活？这么大年纪，还在为自己的生计奔波操劳。好像……不是太正常。
　　 不知老大娘姓甚名谁，我没问过。这不重要。因每天都见面，渐渐地自然而然熟悉起来。我走过去扔垃圾，有意无意地就碰面了，看上一眼，或微笑一下，或点点头。慢慢地，开始和她打招呼，有时还聊上一两句话，问候一下：你好，大娘；大娘，你来了？大娘，你早啊？大娘，吃饭了么？
　　 每天早晨，我出门下楼的时候，她已经到了。在垃圾箱边站着，或头拱在垃圾箱里忙活。垃圾站仿佛是她的工作单位，垃圾箱就是她的岗位或办公桌。来一个扔垃圾的，她便微笑着迎面靠过去。熟悉的就打个招呼,还经常从人家手中接过垃圾袋。不认识的便等人扔完走了，她再去垃圾箱里翻找。就这样在那排垃圾桶旁来来回回。人们边丢垃圾，她边随时从中捡废品。
　　 她可能知道，人们早晨上班时，会下楼顺便扔掉头天的垃圾，形成一个丢弃的高峰期。所以她一大早便来守候这排垃圾箱。像个恪尽职守轮班的“保安”。
　　 后来，慢慢地我才获知，老大娘已经82岁。她满脸皱纹深深，印证了岁月刻刀的毫不留情和命运之力，从正面看去，她的头脸像个瘪瘪的椭圆形核桃壳。满头白发是干枯的，像一小堆冬天的枯草，缺少油水没有生气。她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挺慈祥和善，灰黄苍老的面部总是挂着微笑，说话轻声细语，感觉是个善良人。
　　 后来有时，她的老伴也来。大爷高寿84，白发老迈、有些疲惫相、脸上也是笑盈盈的苍老。大爷来的时间较少，更多的时候是不来。比起大娘，他好像只是个“配角”、“业余”的“临时工”。而大娘，才是全日制的“在职”“正式工”。老两口的身板都稍显单薄、脊背有点佝偻，个子不矮但偏瘦弱，像山里被大风刮弯的斑驳的老树干。
　　 经仔细观察思考，我有个发现：老两口慈祥微笑的面部，几乎看不出格外、过分的沧桑感、或过多的悲惨苦难痕迹。似乎觉不到他们受过多大的苦。这一点，我觉得不好解释。不知与他们的贫苦生活该如何联系、怎样对应？也许，透过这两张脸直达内心，我可以看到他俩豁达宽宏的心灵与乐观开朗的性格？
　　 大娘像个垃圾站的“哨兵”，几乎全天候在这里“站岗”“执勤”。要么闲坐在一边，或站在垃圾箱旁或倚在箱边，要么低头拱在垃圾箱内，手拿一个粗铁丝钩子扒来勾去，或在一排垃圾箱旁溜达徘徊，从这个桶转到那个桶，不时从里面捡出些有用的东西，放进三轮车或堆在车边地上。她的脚踏三轮车，就停在垃圾桶旁。
　　 她捡各种废品，瓶瓶罐罐、塑料、铁板、废纸、纸壳等，凡是能卖的各种物品，都属于她的“营业范围”。
　　 除了下雨天不来，大娘基本从不“缺勤”“旷工”。下雪天也来，冰天雪地雪花飘飘寒风刺骨，那有多冷！但她照样坐着或站在垃圾桶旁，或埋头在桶里忙活。夏天不用说了，无论多么炎热她都如期到场，找个角落坐着、站着或在垃圾桶旁劳作。
　　 我注意到，近半年多，大爷不来了。真想问问他为什么不来？不知道是病了，或者是……不敢再往下想，也不好意思多问。有些话题太敏感。生怕不凑巧问到令她尴尬、难言的点上。
　　
　　 二
　　 每天早晨，下楼时看见她，我的心就会一紧，或者隐隐地疼一下，就像一个针尖轻轻地扎了我。我的某一段神经，条件反射般嗖一下传过一缕电波，一股凉意随之蔓延全身。像一颗流星唰一下割裂夜空。我心里便开始阴，飘来几朵云。
　　 我不由自主地想：她没有子女吗？为什么80多岁还在外面拾荒？老夫老妻俩本该颐养天年，却还这样受苦受累？这么想着，我的心就郁郁的、直往下沉。
　　 大娘大爷有个毛病，从来不戴口罩。且不说这里臭气熏天、蚊蝇嗡嗡肆虐；垃圾站是最脏的地方，里面什么没有？各种细菌病毒可能多的是；他们俩这般潇洒，该有多大的危险性？
　　 我提醒过她应该戴口罩，“新冠”疫情严重，太臭。她似乎不以为然或不大在意。轻轻笑笑，说不要紧，都习惯了。之后照旧不戴。
　　 我扔垃圾时没办法，不得不靠近垃圾箱。否则我永远是绕道走，大老远地躲开它。看看那些纷飞的蚊蝇、闻闻熏人的臭气、再想想无数看不见摸不着的病毒细菌，向来敬而远之。她却成天、长年在这样恶劣的环境“工作”，可想而知，健康会受到多大的损害或不良影响？
　　 见她每天都在垃圾桶边站立、坐着或劳碌，后来我提醒她：大娘，你别老在垃圾桶边待着，这里太脏太味了，腥臭不说，里面有无数病毒细菌，对身体不好。
　　 她笑眯眯地听着，末了说声谢谢我。却并没立即纠正。也许觉得无所谓，满不在乎吧？
　　 后来见她没有行动，于是又提醒她几次，我说，你可以坐在对面的路边，有垃圾了你再过来，没有废物就坐在离垃圾箱远处。没病毒细菌、也无臭味熏人。多好？过几天她终于听我的话了，带来马扎，没事的时候就坐在对面远处的人行道上；来“客户”了，就站起有些疲惫弯曲瘦弱的身体，慢吞吞地走近垃圾箱开始“作业”。
　　 她有所改进，我感到了一丝安慰。心里轻松了些。
　　 但是，我这毕竟是“管闲事”。可是由不得人。她那么辛苦捡废，成天在垃圾边闻臭味，我老觉得心里不自在，不提醒她一下就不舒服不舒心，心里像塞了块石头、硌得慌。
　　 她如果生活得好好的，我就会放下心，不惦记这些事。也就不会操这个“闲心”了。她过得不好，忙碌操劳，我看了心里就别别扭扭，不断思虑。
　　 她这一切，我也许都无力改变、无可奈何。我几乎帮不上她。
　　 转而，我又在心里替她自圆其说，也算是安慰我自己：不过，换一个角度看，这样劳动真的很锻炼她的身体，对她的健康还是有益处的。老人如果成天躺在床上不动，或坐着休息，那也不行。“好”人也躺坏了。她这样成天干活特别好，许多农民都很长寿，没有“三高”，就是因为一直在辛勤劳作……
　　 但是，说到底毕竟她年事已高。虽然劳动能锻炼身体，但她终究过了锻炼的年龄，应是安享天年的阶段。如果只是干一点力所能及的轻活，前提是不脏不累，并且仅为活动身子骨，倒也说得过去。而她老人家，好像一天不来就没饭吃似的。连口罩也不戴，是不舍得花钱买吗？起早贪黑太辛苦，让人觉得完全不像是在“晨练”“健身”或顺便拾荒。倒像是“职业”“专业”的收旧捡废。是在为生计而战，为一口饭而战。
　　
　　 三
　　 大娘大爷活了大半辈子，还在外边风里雪里操劳。我心里不好受，看见她们就心疼。私下想起她时也难过。
　　 我常考虑：这么大年纪还五冬六夏辛劳奔波，她没子女吗？儿女哪去了，为什么不养活她们？如果没有子女，该进养老院啦，为何不去养老院？是没钱进吗？
　　 另外，她应该会享受低保，不够吃吗？还有“新农合”，何必出来这么劳碌。究竟怎么回事儿？每想到这些，就不禁有些担忧，心情沉重，心里暗暗地唉声叹气。
　　 这些问题于她而言，可能是些难题不易回答，还有可能牵出她的难言之隐，弄不好会触到她的痛处，或是揭了她的伤痕疮疤。那可就违背了我呵护、帮助她的初衷。所以思虑再三，至今也没正式问过她这些。不敢问，不便问，虽然很想问。
　　
　　 四
　　 想什么办法，才能帮帮她老人家？给她钱？不大现实。我手里也没有钱。家里的财政大权我不掌控……
　　 我是正儿八经地把她的事情，当作一件事、一个正事来办。就像我自己的事一样。每天，肩膀都像背着个布包，不，是挂在心上。时不时地惦记着，担心、忧虑着。却帮不上她什么大忙。
　　 平时，废品不多时，如三两个纸板箱、一些废纸、旧书、杂品等，我都不卖，就直接送给她了。有大宗废品我才卖掉。她那么大年纪，太不容易了！算是助她一臂之力。这点滴废品，对我而言有与没有无所谓，卖了我也不能成为富翁。不卖我也不会一贫如洗。不会影响我的生活，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即使影响一点也是应该的，值得的。
　　 我与大娘大爷，几乎没有其他接触、交往、交流，也就是每天见了打个招呼，问候一声，点点头，早晨丢垃圾时把“有用”的废品递给她。
　　 我每次扔垃圾，便会自然想到她。出门以前，都要看看袋子、问问妻子，垃圾袋里有什么“好东西”，比如易拉罐、玻璃瓶、铁器、金属、塑料、废纸、纸板等，有没有“好”废物，各种能卖的废品我要心里有数。没有的话，出门下楼后直接把垃圾袋扔进垃圾箱。有的话，就给老大娘放在垃圾箱外，免得她费事去垃圾箱内寻找、抻着四肢腰身费力从里面掏出来。甚至，垃圾不多时，她根本够不到箱底的垃圾，抓不出来。垃圾箱比较深，老大娘从里往外捡费劲，放在外面让她少辛苦、省点事。
　　 渐渐地，便形成了一种默契。我每次路过垃圾箱，都故意转过脸去看向她，专门与她交流一下眼神，微笑一下，点点头。有“好”垃圾时，我就笑一下远远地招招手，走过去示意她有“货”，把垃圾袋放在她的车附近，然后走开。如果没有“好”废物，就远远地对她摆摆手，或者加一句“没有”。她就坐着不动，对我笑一下，或者还摇摇手、点点头。如果不扔垃圾时遇上了，我也和她简单打个招呼。她也主动与我打招呼。经常是，我和她打招呼如果慢了一点，她就抢先和我打招呼了。
　　 现在，我和她像是老熟人。她是“全天候”、全天“上班”。不光早晨，中午傍晚也会遇上她，她或者在“班上”忙活，或骑着人力三轮车，或推着车走在街上。80多岁的老妪，实在挺难的！！
　　 生活在她面前，似乎表现得更加残酷恶劣一些！生活人生，于她而言为什么如此无情冰冷？每逢此时，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感到堵得慌。
　　 看到她，想起她，我都心潮难平。颇同情她。
　　
　　 五
　　 垃圾箱边，也有轶事花絮。
　　 有一次，那位看守垃圾站的妇女，与我起了争执。
　　 因为垃圾袋里有“好”废物，我给老大娘专门留着呢，就放在垃圾箱边。转身离开。这次，老大娘不在这。哪知道刚走几步，身后传来“看守人”的女声：哎！你怎么回事？不把垃圾放进垃圾箱？不准乱扔垃圾！是批评我的口气。
　　 我赶紧转身回去好声解释：是专门给那个大娘留的。里面有她回收的“好”废品。她说：那也不能随便放在外面，应该扔进垃圾桶，她从里面捡出来就行了。你这样怎么办？外面不脏乱吗？我说：不要紧，等她捡完袋里的“好东西”，就扔进垃圾箱了。她知道，放心吧。可她还是不放心，坚持叫我扔进去。嘴里嘀咕着：这样环境就脏乱了。我说：你放心，以前也是这样做的，她会给你收拾干净……好歹应付过去了。
　　 平素，我常想还有什么能助她一把的？大忙也帮不了。只能在这些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她一点小恩小惠，小打小闹尽一点心意，也消减一点我的心思和心理负担。思来想去，没别的办法了。
　　 这样帮帮她，希望她活得自在些、过得好一点——哪怕仅仅是提升一点点！就比什么都没有好一点点！即使仅帮她一丝一毫，也是大于零，是正数、正能量。
　　 有时候，我会不自觉地把她与我的老母亲相比。想，如果她是我的母亲，我会心疼死的！这么大年纪还……
　　 唉——，怎么了？满天下老是有那么一些苦命人、贫穷的人，或者吃不饱穿不暖，亦或老来老去还在奔波操劳，好像依旧生活在前一个时代、另一个社会。与当代社会不合拍、不同步、不和谐。令人心酸、叫人惦念，给你忧愁、使你困惑沉重……
　　 什么时候，她，他，能走出艰难困苦，迈进快乐幸福的新未来、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