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我的三姑奶(散文)
一
母亲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一向勤劳的她没了事情做,就会萎靡不振。忽然一阵电话铃声打破沉寂,她立刻来了精神,一把抓起话筒:“三姑……哦……好……一定,一定……”
母亲叫的“三姑”,是父亲的本家三姑,其实是她的“闺蜜”,当然我就得叫三姑奶。她们当年都是村里宣传队的骨干,从那时起就关系亲密,三姑奶脾气温婉,母亲性格开朗,却不影响她们将五十多年的友情延续至今,包括我们这些下一代成为儿时的玩伴。
二
三姑奶年轻时长得白净,精于女工,歌声甜美。她们姐妹四个,大姐二姐早已出嫁,她从小没了父亲,和老姑奶守着多病的母亲。女大当嫁时,三姑奶却决定留在家里,招赘一个“养老女婿”,为母亲养老。村里的小伙子们仰慕三姑奶的容貌,但谁都不愿被招赘,因为当年这被认为是一件很耻辱的事情。于是三姑奶的婚事就拖了下来,直到年近三十。
终于有人介绍了一位小伙子,就是后来的三姑爷。三姑爷是相隔四五里的邻县人。本来家道殷实,他父亲在外地做生意,但却忽然病不能治,临终前将孤儿寡母托付给丧偶的莫逆朋友。新的家庭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多了两口人吃饭,家境就变得不太充裕,但仍想让孩子们走读书这条路。弟弟却对读书毫无兴趣,家里恼怒之极,随口让不是亲生的三姑爷读书。三姑爷感激不已,家人不忍反悔,但要求不能耽误每天拾回一捆干柴,对上学充满向往的三姑爷默然应允。于是每天早早出门,先到田间地头收集别人剩下的秸秆、树枝,估计时间差不多了背到学校堆在墙角,放学后凑够一捆才能回家,下午继续。但他天资聪明,勤奋扎实,一路读完小学读重点中学,竟然考取了北京大学。那个年代的学校派别林立,打打杀杀,一个农家孩子,什么都不懂,稀里糊涂跟上一伙人,没想到却站错了队伍,毕业被发回老家的气象部门,后来干脆被“下放”回家。当年的农村,无暇顾及什么“北大”学历,生存才是硬道理,因此一个身体孱弱的书生注定被人冷落,直到遇见三姑奶。
两个人见了面,穿着一身黑棉袄的三姑爷言谈朴实,丝毫没有和农家子弟的隔阂,三姑奶也觉得很谈得来,相互很有好感,据说三姑爷回来感叹即使在大城市也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子。村里人听说三姑奶相亲,都在悄悄关注,三姑爷身体消瘦,高高的个子在当年绝不是优势,却因为做衣服“费布”成为丑陋的标志,大家说一看就不是吃苦出力的正经庄稼人,很多人不屑一顾,议论纷纷,传言他与三姑奶不般配。这些话传到了三姑奶的耳朵里,她有些动摇,找我的父母寻求建议。父母一向尊重读书人,劝告她说“你再漂亮也不可能是一辈子的资本,总是一个农村人,人家大学毕业,现在只是暂时落难,将来一定会有出头之日,不要目光短浅。”于是三姑奶点头答应了这门婚事。
婚后,三姑奶将家里经营得井井有条。后来有了两个儿子:立军长我一岁,学军小我几岁,吃过晚饭,两家人经常相一串门,在昏黄的油灯下高谈阔论直到很晚,从历史掌故到乡村时政。尽管比父母长一辈,但三姑爷对一家非常敬重,从来都是笑呵呵的,没见过生气的样子。很小的时候,惊奇于三姑爷懂得天文地理,以为他是天上的人,因此经常缠着他问这问那,他都耐心解答。两家人有了难处互相帮忙,有了烦心事互相开导,无话不谈。
三
我和立军、学军成为每天都在一起的好伙伴。
我们从书上知道儿童团的故事,也成立了自己的“儿童团”,把木棍削成自制的武器,打着用红布制作的红旗在村口站岗放哨,分析从这里路过的的每个人是不是形状可疑?像不像窃取情报的特务,但却不敢真的盘问,只有见到温顺的小猫小狗才敢假想成“敌人”像模像样地大声斥责,吓得它们嗖地逃得无影无踪,我们哈哈大笑取得胜利。只有一次学军我俩不知为啥招惹一个大孩子,大孩子冲我俩一瞪眼,学军吓得哇哇大哭,哄他费了很大功夫。也有时成立“游击队”,立军自任总司令,我是政委,学军是勤务兵,还有老姑奶家的儿子偶尔过来加盟,其余就是一些光有名字的虚拟队员。没有专门的对手,就对着河埝上的树林投掷手虚无的手榴弹,端着看不见的机关枪嘴里哒哒吼叫,有时心情不好就互相宣布谁被“取消”了队员资格,过一会又凑在一起-灌鼠洞、掏鸟窝、抓鱼、洗澡,在家里弄的鸡飞狗跳,免不了被他们的姥姥我的老太一阵责骂,老太哮喘连连,我们只有安静一会,不久却依然如故。
上学了,尽管不在一个年级,仍然每天一起上学,回家一起写作业。星期天写完作业每人捧着一本厚厚小说静静地看,天渐渐黑了下来,我们的眼睛离书越来越近,逐渐埋在书里,直到再也看不清上面的字迹,才放下书回家吃饭。有时觉得报纸上的一些知识很有价值,就一起拿着在村里的街道上大声朗读。在学校,我们都是父亲组建的文艺队成员,放学后先不回家,专心致志练习乐器,吵吵闹闹开着玩笑。学军小,却学习好,还当上了少先队大队委,双方家长都经常教育我俩大孩子向他学习,我俩非常嫉妒,经常丢下他单独行动,一转眼却又和好如初。
我上初中的时候,三姑爷原来的问题被认定为子虚乌有,安排到唐山农校当老师。后来他们全家转为“商品粮”,一家人带着老太到离我们六、七华里的学校安家。他们一家离开的时候,我们依依不舍,送出很远。当年没有电话,信息不通,只能在心里默默地互相祝福。还好村里有一位大叔在那个学校当校工,可以捎带一些消息,了解他们一家的简单情况。初中毕业了,我实在想念立军哥俩,请大叔带着我到学校看望三姑奶。集体宿舍楼改造的居室虽然不太宽敞,但已经让我大开眼界,学校运动会热火朝天,三姑爷更加热情乐观,为学校的事跑上跑下,说说写写。脱离了农民身份的三姑奶被安排在学校餐厅打扫卫生,每天早早起床上班,干劲十足,脸上仍旧总是带着微笑,据说学生非常喜欢这位和气的大姨。我们三个挤在整洁干净的床上聊天,回忆过去的快乐,介绍以前没见过的新奇事,整夜没睡。我望着窗外明亮的灯光非常羡慕,也从心里祝贺他们过上了新的生活。
四
老太去世了,与他们一家的见面机会也越来越少,我们几个当年的小伙伴也都分别上学、参加工作,只有买房、结婚、育儿这样的“大事”才能够见上一面。大人们渐渐老了,见面时却总有聊不完的话题,我们不再如当年的顽皮,变得彬彬有礼。偶尔和他们一个单位的同事意外相逢,急迫地打听彼此的近况,得知三姑奶的孙子孙女已经上学,三姑奶每天接送照顾,一家人其乐融融,为他们感到由衷高兴。
父亲生病在床,几年后离开了我们,过了很长时间才听说三姑爷也突患重疾撒手而去,立军和学军两个小家庭一直在轮流陪伴着三姑奶,照顾着她。那次母亲和三姑奶再次相逢,彼此凄然无语,相互安慰,相约今后多多联系,珍惜余下的岁月。后来她们有了手机,学会了“微信”,果然每次都是持续几十分钟舍不得放下,直到手机电量不足。
母亲和三姑奶这次是约定趁着清明祭扫,两家人见上一面,我望着母亲兴奋的表情,同样心情激动地期待着那一天快些到来,畅想着相见后的温馨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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