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把心做成一把尺子，来丈量我爹的高度。听我娘说，小时候，我爹经常用胡子扎我的额头，还有脸蛋。于是，我尽量把心里的尺子做短一些，想以此来磨灭孩童时期受到的委屈或者不白之冤。
　　 有一把乱糟糟的胡子，就算取得了做爹的资格证吗？凭什么！
　　 把我生在平原，让我从小就对高山森林、湖泊大海，向往不断。爹，这不是你的错吗？
　　 太渺小了，我家门前的赵王河；太平凡了，我的华北平原。
　　 后来，看到了爹爹镰刀下的红高粱，才觉得平原的生活也很红火鲜艳。于是，黄土地上，爹爹乱七八遭的脚印，在我眼里也变得章法井然。小树林暗下来的时候，爹爹赶着牛车，牛车载着小小的我和长长的高粱，沿着土路，往家的方向蹒跚。
　　 一只晚归的大鸟，在空中寻觅，我以为那是天空赐给我的惊喜。实际上，它是来偷食的。但是，我却并不讨厌她，因为她会飞翔，飞翔又盘旋。
　　 望着父亲挥起皮鞭，抽打在老牛身上，感觉他跟老牛都很消瘦。父亲的肩膀，早上挑着太阳，傍晚驮着月亮；老牛前脚踏着春季，后脚踩着秋天。四时光阴，就这样负在了他们的背脊上。汗渍的光亮，一如黄色土壤的本色，天地大吕，不断演绎着农家的歌谣，单调，嘶哑，周而复始，一直从远古唱过来，沉淀出的沧桑，酿成一壶老酒，醉了乡村的莽汉。那时，女人们允许他们粗鲁地对待老婆孩子，同时欣赏着他们毫无顾忌地把秋天的枯草踩断。
　　 双肩日与月，移海又搬山。
　　 娘亲早就算好了我们归来的钟点，卸了牛车上的高粱，一盆水放到我们父子面前。屋里屋外，娘亲来来回回，跑细了腿，跑出了汗，才使得饭桌上的热气不断生长，向着屋顶袅袅攀援。
　　 吃饭也堵不住嘴。爹爹骂骂咧咧，埋怨饭菜不咸不淡，娘照例是听而不闻。从嫁过来开始，接三岔五的泪水，一如既往的忍耐，豢养着平原汉子的野性，直到二两酒下肚，爹爹这才高兴起来。间或用胡子扎我一下，我哭，他却乐。撕心裂肺的笑声，仿佛要把桌子掀翻。
　　 月亮，是夜的眼。光抚庭院，柔柔的。一副铡刀，在爹娘的操作下，把母亲割来的青草，变成老牛的饲料。
　　 这时，我早就在大炕上进入了梦乡。书包里除了课本作业，还有一封我写给同桌的信。信笺上，是我挖空心思想出的句子，记录着少年慕艾的初恋。随不了心意，一脚踢开被子，差点把黑夜踹烂。睁开眼时，父亲早就下地干活去了。
　　 我只好去校园。
　　 因为不喜欢读书，所以不想去上学。因为地里有趣，所以想去野玩。书中都是杂七杂八的大道理，地里却有蛐蛐生动的长音。当然，还有父亲那渐渐低垂的双肩。
　　 终于，爹爹自造的曲子，在弯曲的胡子里绕来绕去，再也唱不响灶台土炕；再也引不出大姑娘小媳妇的共鸣；老去的英俊，再也承担不起街头巷尾的闲谈。
　　 我想把心中的尺子放大一些，可是于事无补。爹爹老了，再也回不去肩挑日月的豪壮岁月。当蜜蜂在花蕊里寻找甜蜜的时候，父亲的尊严正在岁月的当铺里贬值。再多的汗水，也赎不回退化的欲望；再怎么努力，也留不住一跌再跌的价钱。
　　 我已经用手机撩妹了，父亲还是捧着旱烟袋，品味多年不变的守望。我沿着早晨的阳光，寻找十里洋场的香味。父亲看着赵王河水，潺潺东流，缓缓叩开那终极之处的门坎。娘亲依旧烹饪着家常菜，岁月带来的，不光是食材的改变，还有久违的粗茶淡饭。
　　 繁华喧嚣的十字路口，令人眼花缭乱的立交大桥，遇到了，我总是不由自主的望一眼北方。想到那里是我的家乡，那里有我的爹娘，心里便踏实了许多。实在混不下去了，爹娘会接纳我，黄土地也会为我露出久违的笑颜。想到这些，忽然就有了一个错觉，赵王河的坚冰，也有温度，因为那晶莹的冰，冻结了我的童年。
　　 透明的橱窗里，摆满了时尚的服装。一顶富有乡土风情的帽子，赫然摆放在中间。样式模仿了爹爹头上的草帽，只是少了尘土，少了汗渍形成的污斑。
　　 这一刻，家乡的一草一木，都那么的耀眼；爹娘的一笑一颦，都成了我前行的宣言。不管世界怎么旋转，不管物欲怎样碾压，我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早在娘胎里就铸就了不可磨灭的底线。
　　 赵王河的水雾，形成东堤烟柳的美景。千里堤的柳丝，就是一条扯不断的线。我不想做家乡放出去的风筝，我是爹娘捧在手心的窝头菜团。这里的春天已经疲惫，我是爹娘在金秋季节收获的一车灿烂。
　　 曾经创造了我的那一方大土炕，早就变成了席梦思大床。当实木楼梯装进客厅的时候，一架轮椅，托起了爹爹瘦瘦的躯干。除饥御寒的梦想，被时代的车轮碾压，随风成烟。故老相传，人生就是一串数字，百年好合，举案齐眉，爹娘做到了。相濡以沫，从粉红鲜活的脸蛋，到沟壑纵横的额头，从挺拔壮硕到弯腰驼背，从雨中的缠绵，到雪上的相伴。高粱成熟，秸秆终于弯曲；人生落幕，催发着我的泪腺。
　　 爹娘，我该怎么去丈量给我生命的你们。二老创造的那些平凡伟绩，一眼望不到边，就像我电脑里数以亿计的代码，诠释着代代相传的哲思妙理。丈量爹娘的尺子，再高的科学技术，也难以制作生产。我只有用纸钱果蔬，祈祷祭奠，渴望探寻未知的信息，以期听到嘶哑的呼喊，或者是熟悉的粗鲁的谩骂之言。也许，会有一撮硬硬的胡须，透过厚厚的黄土，把我的额头刺穿。
　　 原来乱糟糟的胡须，真的是做父亲的资格证。娘亲是爹爹的记事网页，爹爹是娘亲的鼠标键盘。而我，只不过是爹娘兴浓之时，采摘的一粒高粱种子，一把撒下去，黄土地上就是一片火红。你们构建顽强的能力，真的是高不可攀。
　　 没有你们的大地，全无光泽与灵性；没有你们的我，难以把握人生的方向盘。夜深人静时，我便如那偷食的大鸟，让高贵的飞翔失去了应有的庄严；让柔柔的月光，被物爱着的恋人们污染。
　　 渐渐模糊的，是记忆中的童年。有时候，不得不对着照片，才能想起你们的容颜。曾几何时，华北平原上的小村庄，有那么一段吵吵闹闹的平凡。那里称呼邻居乡亲为大叔大妈，那里称呼父亲母亲为爹和娘。我心中存了一个愿，希望那里就是天堂，因为那里有我扯不断的根，那里有我永远的牵绊。不离不弃的，不是我的愿，而是爹娘那无私的天伦大道。他们是人生的本源，他们是我倚仗的青天。
　　 一切都那么缓慢，缓慢得让我来不及呼喊；一切都那么急迫，急迫得让我看不清那些诱人的变换，一切都那么紧密，紧密得让我无处安放；一切都那么松散，松散得让我不由自主的躺平或者内卷。你给了我如此顽强的生命，我却挥霍无度，浪费宝贵的时间。顺着烟草的味道寻找，我想躺在你的手心里，因为那里有如棉絮一样的老茧。
　　 古老的吆喝声，一路传来，千里万里，千年万年。踏着泥泞而来的，是一尊北方的男子汉。
　　 问骄阳的羽翅，借圆月的白帆，我带着自己的影子，扑进茂盛的乡情里，爬上那流着豆汁的磨盘。你追我赶的脚步，一直在画圈。不管怎么用力，爹娘再也抓不住我的手臂，我也再抓不住爹娘的衣衫。
　　 心中的堤坝，溃于流水潺潺。收拾心情，让泪水在生与死的火焰中锤炼。
　　 小河、树林、黄土、茅檐，还有那段小路弯弯。让我骄傲的告诉你，这里有一个传说，随着赵王河水，会一直流传，直到海枯石烂，直到地覆天翻。从此我不再怀疑，不再彷徨，因为我坚信，亲之愿，会指引我一路向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云聚云散，月缺月圆。我坚信，只要遵循这条亘古不变的铁律，我们定会再次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