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在村庄腹地站立多年，目睹着这里的人，一个个降生，一个个死去，中间一大段咬着牙活着的过程，在树看来就是一道自然风景。树和人组合了村庄，也坚贞不渝地庇护着村庄。有树的地方，就有风有雨有四季的轮回，一座村庄不能没有树，一幢宅院有树，宅基稳定，神明护佑，树替房子挡住地震，枯寒，冰雹，房子才逃过一场一场的劫难，树活着活着，就枯萎了，枯萎的树被砍伐，做了烧柴。树无论立着还是交给一把斧子，完成宿命的安排，它就在人们的手中安安稳稳度过余生。
　　 一场雪堵在门口，又一场雪封住山川河流。依在墙根底晒太阳的树木就活了，它们被分门别类，枝条归枝条，树干归树干，路归路，桥归桥，最后捆扎在一起，接受检阅。那时候，风干巴巴的抽打着老房子，老木门，黑乎乎地老瓦，磨得锃亮的农具，屋檐下一串红辣椒也被抚弄得憔悴不堪。荒冷的季节，大地上孤零零杵着苞米秸秆，陷入沉思和畅想，事实上，秸秆与柴禾的命何其相似？一根火柴就结束了一生，幸运一点的秸秆被牛羊驴马吃到肚子里，化成粪肥重回土地，长出谷物，长出草木，生命得以延续。
　　 一堆堆排列有序的柴禾，在词典里，在书中经过诗人小说家的描述，鲜衣怒马地行走数千年。树枝们燃烧后，淡蓝色，灰白色的炊烟，随着烟囱爬出来，摇摇晃晃地日子，一下一下趟过岁月的河。草绿了一次又一次，风将外面的消息带进村庄。那些消息人畜无害，只在门楣，窗台，旧自行车，锅灶，碗里，咀嚼粗苞谷的牙齿上遛达一会儿，就沉下去了，留一圈小小的涟漪。
　　 犁铧照样在田里穿梭，牛马不用扬鞭，地垄被犁得笔直，尺度大小复制出来似的工整，它们悟性极高，和土地配合默契。牲畜在村庄是另一种立体的烟火，在漫长的耕耘岁月中，成为村庄的高度。
　　 谁家养着一头牛，或者一匹马，一群羊，都围绕着柴禾垛，麦秸垛一样被人们称赞，被欣赏的目光一遍一遍触摸，这家必是五谷丰登，家业兴旺，儿孙满堂。村庄行成的习俗和规矩，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身体里穿行，你富贵，你贫穷，在村庄面前，在山野之上，均会被一视同仁，就像一棵树的生老病死。在一望无垠地山脉，我和父亲挥舞开山斧，砍倒一棵棵枯木。有一回，父亲误杀了一棵松树，外表看，松树死气沉沉，树干皲裂，露出里边黑不溜秋的年轮，父亲确定它死了，举起锋利的斧子，松树应声倒地。根部却是新鲜的颜色，父亲慌了，他急忙蹲下身，查看松树的情况，树兀自长在一块褐色的磐石旁，父亲分析它耐不住干旱，枯死了，结果被误伤。那一刻，父亲抱着松树落泪，风掀起父亲的衣衫，古铜色的脊背，和大地一样，肋骨一根一根清晰可见，脸上的皱纹纵横密布，父亲有着树的骨骼，龙脉。躺下是一棵树，站着是一棵树。他以树的精神喂养我们，引导我们，走出黑夜，匍匐着前进，迎来一缕缕绯红的曙光。一路磕磕绊绊，在苍茫的山地上奔跑，追逐希望之光。地平线在放大拉长，梦在体内喷薄着火一样的锋芒。上帝说，世间万物皆是她的命定，你是什么肤色，喝哪条河的水长大，你的恋爱，你第一次初吻，你肌肤之亲的男人女人，你的家庭背景等等，任何一个物种逃脱不了上苍的摆布。每个人的内心都住着一个宗教，在尘世燃放一把小小的烟火。
　　 多年前，在我生活的小镇有一家文化室，它被很多高大的房子掩藏在其中，文化室的主人终日住在轮椅上，他很年轻，二十几岁，苍白的脸上隐隐着忧郁，小房子布置得温馨舒适，墙上挂着的山水虫鸟书画，全是他的作品，算不上杰作，与名画家的手笔也相差甚远，但他是小镇上唯一一位残疾画家。冬天，他把炉火生得旺旺的，在炉子上烧一壶热水，泡一壶碧螺春茶，摇着轮椅，将所有的物件擦拭干净，借着炉火熬一些米粥，就着一盘萝卜条子吃了早餐。日头刚刚升起，他就在地上摆着的书桌画画，他画淙淙远去的小溪，画湖光山色，画马画虎也画人，动物们在他笔墨下形象逼真，呼之欲出，唯独人，他怎么也画不好。我读中学三年，经常去看他画画，成绩不好时，到他屋子里坐坐，被那种朴素无华的日子感染着，心情豁然明朗。一个没有脚走路的人，心灵却盛着一团火，他先把自己照亮，再将人性的阳光传递给别人。
　　 来画室的人不多，常客。他们习惯坐在木椅上，围着炉子取暖，天南海北聊天，他安静地听着，偶尔从书页里抬起头朝几个人笑笑。生意不好，他的画买得人寥寥无几，所幸的是他懂纂刻，刻戳，刻人名，也为死去的人刻碑写碑文，这么一来赚得钱勉强度日。他鼓励我读好书，考大学，走出去，外面海阔天空。或许他永远不知道，青葱时代，他是我最大的治愈系。人与人就像天上的星子，来自不同的轨道，有缘划到一处，又因难以平行各自天涯。三十年后，我回小镇政府收集一部长篇小说的资料，新崛起的楼群，宽阔的柏油路，一家紧挨一家的店铺，哪里还有文化室的影子？前尘往事亦如风筝断了线。
　　 行走半生，喜欢用文学，在城市，在村庄，在车流湍急的街道，在影院，在所有我去的地方，放一簇簇美丽的烟火，祭奠故人，也温暖活人。只是城市没有烟火味，人将自己关在一个金笼子里，出去进来离不开一把锁。四十年前，我拼着一把命进城，被城市的灯红酒绿诱惑，睡到那张木板床上，我蓦然发现，月亮离我很远很远，我挚爱的炊烟只能在梦中摇曳翩跹。我用十年的时间，试图忘却村庄，忘却村庄才有的烟火，种种努力都是徒劳的，我在缺乏烟火味的城市，像一枚秕草，压抑憋屈，被冷漠的目光碾来碾去，身不由己，除了身体是我的，乡愁是我的，其它的与我没有关系。孝心被装在生计的包里，朝来夕往挤在公交车上，没有好好地安放。文学失去故乡，和我的灵魂一样四处流浪。字句单薄，经不起推敲，在夹缝间苟活，直不起脊梁。
　　 我向苍天再借几十年，余生返回村庄，让文学在飘着炊烟的大地上，春暖花开，蒹葭苍苍，挨着烟火沉睡与苏醒，直至长眠在村庄，碾落成泥；怀揣一粒粒梦想，在山岗，在道旁，在铁轨边，在瓦砾上，花儿草儿树儿向阳生长；蘸着麦香，柴火香，铁锅饭菜香，写尽人间春景，为人生留下刻骨铭心的篇章。那书中的每一个字，皆渗透着善良的温度，烟火的芬芳。逐渐老去，倚着一绺炊烟悲壮的凋零，风来过，雨来过，麻雀来过，没有人的造访。